向北的墳墓 匿名 2012/04/24 23:07
日文原文 插圖作者:香菸先生 插畫隨想
那是我國中一年級左右時的故事。
時逢十月上旬,那一天是星期六。在吃過午餐後,我把竹掃帚綁在腳踏車的後坐載貨架,往朋友家出發。從我家的北區,穿過東西流向的地藏川往南方前進。在令人不禁想大喊「真是晴空萬里!」的碧藍天空下,載著掃帚的腳踏車,感覺似乎能騰空起飛似地。當然,只是一種感覺而已。朋友的家是位在穿過南方住宅區後山上的山腰附近,臨視著城鎮而建。我將腳踏車停在包圍著家宅的圍牆邊,拿著掃帚走到門旁,便看到拄著腋下式拐杖的朋友在門外等著了。
他叫做水母,當然這是綽號。他的左腳裹著白色的石膏,而肋骨應有幾處骨裂。那是在上個月九月底,颱風來襲時因意外所受的傷。
「你在家裡等就好啦」我說著,水母君則是輕輕擦摸自己側腹斷裂肋骨的一邊。「……那可不行,你,不知道墳墓在哪裡吧」
我今天來的目的,是要幫他的祖先掃墓。上個月,大概在秋分前後襲來的颱風,把墳墓周邊掃得亂七八糟,總是負責清掃的水母君的祖母因為身體不適,於是我便毛遂自薦擔任關這鍵時刻的代打。
「話說,奶奶的身體狀況不佳?」
「恩……。她自己是說『已經好多了』,但是感覺還是不太好。」水母君說,並回頭看向屋內。順道一提,水母君是家中三兄弟的老么,長子正在縣外念大學,現在家裡住著的是水母君的祖母、大學教授的爸爸、高中生的次子共四人。但是爸爸和二哥並不想去掃墓,雖然我有問原因,但是水母君並沒有告訴我。
本來應該是要由家裡的人掃墓,但是水母君和奶奶動不了,剩下兩個人又是那樣也沒有辦法。掃他人家的墳墓或許是件失禮的事情,但有獲得那家人的許可的話應該沒關係吧。而且話說回來,水母君受傷的意外,也與我有不少關係,這也讓我覺得應該負點責任。
「這樣啊……,那等等幫我說聲『請多保重』。」
「恩,我知道了。」
接著我們兩人便前往墳墓所在的家宅後方,在那有一條沿著山坡的細長道路,爬上這條路後就能看見墳墓。因為已經知道怎麼走,我叫水母君在這裡等就好,但他卻堅持自己也要上去。
「你不是我們家的人,如果被誤會的話會很困擾吧?」
『會被誰誤會阿?』原本正要這麼說的我,把這句話給吞了回去。忘了說,他是『自稱,看得見的人』。話說,水母君的祖母也是看得見的人,其能力是水母君所不能及的。而他的兄弟與爸爸則是看不見的樣子。
就這樣我邊心驚膽顫擔心水母君會不會摔倒,邊登上被綠意包圍的窄路,接著便看見那墳墓以三階排列開展的空間出現在眼前。墓地確實樣貌十分悽慘,斷枝殘葉散亂其中,供花器有幾隻被從地面連根拔起,其中還有幾隻任意地倒在地上。看著這景象,我不經有種違和感。總覺得哪裡怪怪的,但是亂成這副模樣有點違和感或許也很正常?相信打掃完後,這感覺應該也會消失吧。想到這裡,我便索性開始用家裡拿來的掃帚打掃眼目所及的垃圾,水母君則是在附近拔除雜草,盡可能地幫忙。
打掃中途,我突然將目光停留在最新的墓碑,仔細一看發現,側邊寫著的忌辰,是我的出生年,且墓碑刻著女性的名字。這應該就是水母君媽媽的墳墓吧。他的媽媽在生下他之後,馬上就過世了。一出生就沒有母親,那到底是什麼感覺,這是幸福的我無法想像的。是否是祖母代替了母職?我搖了搖頭,將腦中多餘的想像甩去。
東碌西忙地大約過了1個小時左右,如果被我媽媽看到的話,她大概會戲謔地說:『要掃自己的房間也有這麼認真就好囉……』,然總算是沒有白忙,墓地周圍變得相當整齊乾淨。期間,水母君回了家裡一趟,從家中拿了寶特瓶裝果汁還有水與日式饅頭等等。
「辛苦了。」
「喔~謝啦!」
我在最上階的草叢上,從水母君那裏接過一瓶果汁與日式饅頭。四周的林木因微風而沙沙作響,身邊被蓊鬱包圍的同時,還有幾隻不知名的小蟲在周圍飛舞著。
邊喝著果汁啃著栗子餡的饅頭,我俯視自己方才打掃過的墓地,但剛才的違和感並沒有消失,且不如說,變乾淨的墓地反而使那感覺更加強烈了。我說不出口,感覺就『有什麼不同』,但怎麼想都沒有頭緒,於是我試著問了身邊的水母君。
「那個,水母啊……是說這樣問如讓你感到不舒服我先道歉。」
「什麼?」
「這裡的墳墓,不覺得很怪嗎?雖然我無法確切說明,但是總覺得哪裡不對勁……」
「啊啊,恩。」
我看向他,然他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,是一如往常的他。
「雖說這全部,都是從奶奶那裏聽來的……」水母君說。
「這一帶從很久以前,就有人死後魂歸大海的傳言。」
從城鎮只要跨過我們現在所在的這座山,就是廣大的太平洋。對城鎮的人而言,海從以前就是近在咫尺的存在。
「所以為了讓靈魂能回歸大海,這附近所有的墳墓,都是朝向南方。」
而我終於明白了違和感的真面目。確實如此,至今我所看過的墳墓,其刻著名字的那一面都是朝向南方而建。但是在這裡墓碑的名字卻是向著北方,與應該回歸的海洋向背。說不定是因為『墳墓就應該向南方』的這個觀念,無意間已深根建立在我的意識中,所以第一次看到朝北方的墳墓,才會感到不協調。
「……然後還有所謂村八分的字眼對吧?」水母君繼續輕描淡寫的說。「那是指,對於村莊排擠的對象只有在過世跟發生水災火災的時候會給予幫助,這是二分,剩下的八分全都會切割得一乾二淨。但是我們家不是八分,而是村九分。所以連墳墓也是反方向的建置,為了死後不要回到同一個地方。」
我什麼也說不出口,他慢慢地含了一口寶特瓶的果汁,然後呼~地嘆了一口氣。他的家族受到排擠的理由,不知是否跟他與他的祖母是『看得到的人』有什麼關係。
「……但是,這應該是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。現在好像是因為祖先都是朝那個方向,所以得依循同個方向的樣子。」
說到這裡,水母君拿起與日式饅頭一起拿來的袋子與腋下式拐杖站了起來,然後在最底端的墳墓前蹲了下來。袋子裡放著的是水與白米。他將水灑在墓碑上,供上米後合掌,開始冥想。結束之後,又換到旁邊的墓,就這樣以由上往下的順序參拜。發愣地望著他的動作好一會而,突然回神的我,慌忙也跟在他的身後開始參拜。
而在第一階、第二階供養完後,來到了最下一階。
「這是,曾祖父。」水母君邊澆水,邊嘟噥道。
「……這是,曾祖母」一個接著一個,他邊唸出名字邊合掌。
「這是,爺爺……」是水母君的祖父,他做了至今最長的合掌。
我沒有見過水母君的祖父,但是以前,留在他家吃晚餐時,他的祖母把料理與酒放在已經過世的祖父的位置上,還向誰都沒有的空間愉快的攀談著。當然,我看不見祖父的身影,那簡直就像是在看默劇一般,然而水母君似乎也看不見的樣子。
「……吶,水母君的祖父,是個怎麼樣的人啊?」我問了默禱結束,抬起頭來的水母君。
「很可怕的人。」他是這麼回答的。「因為是醫生,所以他完全不相信幽靈……。也因此他似乎非常討厭我或是奶奶講這些事情,我還曾經被揍過呢。『給我當個正經人』這樣。」
而我又想起那天晚餐的事,對我而言是僅僅一次,但在那個家裡同樣的光景,是每次,每一餐都反覆上演。如果,水母君的祖父變成了他生前否定的東西的話,不知道他現在是麼樣的心情。
水母君面向最後一座墳墓,是他母親的墳墓。他將剩下的水全部澆上,供上白米。然後以腋下式拐杖撐起,拍了兩下手後,水母君閉上了眼睛。我試著想像水母君的媽媽,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呢?就這樣過了一陣子水母君張開了眼睛,並瞥向我這邊,似乎感知到了什麼似地,水母君慢慢地左右搖搖頭。
「我不知道唷。……因為我什麼都不記得。」
似乎我做了無言的疑問,而他這是他的回答。我看向刻著那名字的墓碑,沒有與母親一起生活的記憶的他,而這塊石頭在他眼中又是什麼模樣呢?「回去吧。」水母君說,我默默地點了頭。
離開墓地時,一陣強風吹過,使得周圍的樹木發出一陣嘎吱的聲響。一切發生的太過突然,不知是對來掃墓的我表達謝意,還是想表達外人別來多管閒事的怒罵聲,又或是兩者都有呢?向北墳墓,無法回歸大海的魂魄,到底會往哪裡去?我不經意的這麼想。
「今天真是抱歉,明明是假日……」在下山時,水母君嘀咕地說道。其實,他不是一個喜歡唆使人做事的那種人,今天在我工作的時候,一旁的他或許感到過意不去。但是,這是事後我才想到,有可能是這麼一回事。那時的我,並沒有想到他的心情。
「啊啊,是沒什麼大不了的啦……」說完,我問起從剛才就很在意的事。「該不會……,應該沒有被誤會吧?」
這麼辛苦的打掃,要是被沉睡在那墓地底下的人,誤會成是要來搗壞墳墓的外人,那努力可就都白費了啊。對於我的話,水母君眼睛眨了好幾下後,不經意別開視線,且突然不明所以發出「ㄎ」地短促笑聲。而似乎因為笑的動作觸到了肋骨,他將身體彎了起來,壓住側腹。
「喂,有什麼好笑的啊?」我噘起嘴,水母君瞄向我這裡然後說道:「……或許真的被,誤會了呢。」語畢,他又再次輕笑,然後邊說著「好痛痛痛……」邊摩擦了側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