櫻花樹下 匿名 2016/10/23
日文原文
插圖作者:香菸先生 插畫隨想
這是在我小學畢業,要升國中左右發生的事。
三月下旬,那一天正是地區兒童會每年舉辦的賞花例行活動,我在中午時刻,便帶著母親,前往有著大型垂枝櫻花的賞花會場。
昨晚點點細雨到清晨停歇,然端看其他山櫻花的狀況並沒有如擔心般,花沒有散落多少。目的地的櫻花是位在城鎮南方的山中附近。昔日是名士之居,而今日則改建成公民館加以利用,而在其家屋庭院一角,可見到壯觀樹根盤據。
我們抵達時賞花已經開始了。庭院裡備著草蓆與長桌,有兒童的果汁與點心,大人則是酒類與下酒菜羅列其上。一看大人一半以上都早有醉意,孩子們則是一邊捻食點心邊聊天,或是用樹枝、報紙玩起刀劍廝殺,各自任意嬉鬧著。今天我的任務,便是將身體孱弱的媽媽帶來,以及安全地將喝醉的媽媽帶回家。
已經完成一半任務的我,將媽媽放諸醉酒集團中後,便環伺四周尋看好朋友有沒有來參加。然而,卻沒有看到確切的那個人物。最近正是畢業生忙著入學準備的時期,且也是到了對地區活動感到煩厭的年紀。我要不是媽媽直纏著說想來,也不會來吧。閒著無事的我,索性看起了櫻花。
樹齡有四百還是五百年,樹幹粗壯高大,而花則正有七分綻放吧。不管哪個方位都有整片的枝幹伸展,簡直讓人覺得事一隻巨大的傘。正當我想要摸上樹幹而靠近櫻木附近時,身體突然一僵。剛剛一直仰望,所以並沒有發現腳邊,在那櫻花樹根附近,有蛇,一條小小的蛇。
單腳舉在空中數秒後,我鬆了一口氣,將腳踏回地面。那條蛇已經死亡,頭的部分似乎是因被誰踩踏而碎爛,其身則是一半被掩埋,橫臥在因前幾天的降雨而微濕的地面上。雖是離從冬眠甦醒還有一段時間的時期,不知是被近期的陽光誘出,又或許是被我們給吵醒也說不定。
我低下頭端詳了蛇的屍骸好一會兒。近在眼前的是滿開的櫻花,後方則是喝醉的大人們瘋言酒語,與孩子們精神奕奕地嬉鬧著。而在這之間,靜悄悄地盤踞著一條頭被踩扁的小蛇屍體,令人覺得格格不入。此時,我以鞋尖將地面挖出洞穴。然而,我並不是因為覺得特別可憐,而想將其埋葬。硬要說的話,比較像是把不想被看見的東西偷偷地藏起來的感覺。
我將蛇踢進完成的洞穴並以土覆蓋。一下子,那身影完全消失,而我則是有了一種完成什麼工作似的心情。
啪咚。伴隨著清脆爽快地聲響,我的頭頂受到了衝擊,我驚訝地回了頭,在那而站著的,是一個手拿報紙刀的小鬼頭對著我滿面笑容。看來我是被得了一分。按耐著不悅,我也滿面笑容地捏起他的臉頰,那孩子便一邊喊著好痛好痛停下來,一邊又哭又笑地逃走了。
環顧四周,不知為什麼,不管大人還是小孩,包括我在內,好好地賞櫻的人少之又少。我想接著該做什麼好。對於待在這裡感到厭煩的我,向媽媽說了一聲後,便往剛好住在這附近的一位友人家前進。
他的家,是在從舉辦宴會的公民館沿著山的斜面再稍微往上一點的地方。在坡道上晃悠晃悠地走著的同時,我想起『櫻花樹下埋著屍體』這句在哪兒聽過得台詞。
雖然不是人的屍體,但是在那一大棵垂枝櫻下也埋著屍體。對我而言,那一棵櫻花除了是一棵櫻花外,也可以說是一條蛇的墓碑。接著,我對於只有我一個人有著這樣見解的事實,有了難以言喻的奇妙心情。話說回來,『櫻花樹下埋著屍體』這一句話一開始到底是誰說的呢?在越想越深的同時,我不知不覺來到了友人家門前。
鑽過具有屋頂的氣派大門,在穿過廣大的庭院來到玄關按下門鈴。在一陣讓人以為沒人在家的寂靜之後,門後有了人的氣息。門開了,露臉的是友人的祖母。
「啊,您好。」我輕輕地低下頭。認出是我後,她便「嗚呵、嗚呵」地笑了。「他在唷,我去叫他過來吧。」沒有問友人在不在的必要,她消失在家的深處。不久後友人便出現了。大概是因為突然來訪的關係,他的表情看起來有些不知所措。
他叫做水母。當然這是綽號。
而這個奇妙的綽號,來自於他自稱是『看得見的人』,他的眼睛會映照出一般人不可能看到的東西。那些是一般被稱作幽靈,或是稱作神明,又或是在浴室中漂浮的無數水母身影。以前,我曾問過有關於他看得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這件事,他則是說:「因為我有病。」所謂不小心看得到的病。而且,還說這個病是傳染病。如果是普通人,是怎麼也無法相信這些話。然而,至少我知道他並不是個騙子。
「唷。」我舉起單手,水母君下到玄關,站在我的面前,說了一句:「……發生什麼事了?」那種語氣,簡直就像是認為我帶來了什麼壞消息。雖這麼說,一被問為什麼來到這裡,我也是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。因為很閒所以就過來,是我的真心話。但如果就這樣直接說出口也是挺沒意思。
想了幾秒後,我這樣說道。
「今天天氣不錯,來賞花吧?」
水母君無言地看著我一陣後,面不改色地說:「……是可以。」
對我而言的第二次賞花,因為上述緣由開始了。而那時雖然水母君提議稍往下有棵有名的垂枝櫻花,但被我以個人因素拒絕了。而且,雖然不及那一棵垂枝櫻,他的家裡也種了一株櫻花樹。我們便坐在緣廊,就著他祖母端來的綠茶與煎餅,眺望櫻花。
好一陣子,彼此一句話都沒有開口。雖盡是以煎餅與茶塞嘴,但由於是在剛才紛亂地賞花後,我真心覺得這樣悠閒地眺望櫻花真好。
櫻花樹是種在包圍家屋的白色牆邊,我並不知道品種,其高度大約達一層樓,不怎麼高大,花瓣的數量也沒有那麼多。但是,那宛若孩子從牆內往外窺探的外觀,光看著就覺得有趣。我想要說點什麼,因而看向身邊的友人。但是,卻沒能說出要說的話。
水母君沒有在看櫻花,沿著他有些低垂的視線,我發現他似乎,正看著正好位於我們與櫻花之間的水窪。
似乎是因注意到我的視線,突然我們四目相接。你在看什麼?原本想這麼問卻放棄,取而代之地,我嘿地笑了然後說:「吶,你有聽過『櫻花樹下埋著屍體』這一句話嗎?」大概是預料之外的問題,他的眼睛眨了一下,看起來有些驚訝。接著小小地歪了頭,他的眼睛好像要想起什麼似地往空中瞧。
「KA JI I MO TO JI RO?」從那口中,跑出了我不曾聽過的單字。
「那是什麼?」我一問他則說道:「不是,是人啦。梶井、基次郎。」
「以前……,好像是大正時代到明治時代左右的作家。因為那個人寫了一篇『櫻樹底下』的故事,才會有那句話」
「……你為什麼知道那種事情啊?」面對理所當然的疑問,他則是相當爽快地回答道:「因為我曾有讀過那本書。」
「在我的房間有,你要讀讀看嗎?」
我想起以前曾拜訪過他的房間,那過去曾是祖父書齋的房間中,有著許多光讀書名就會令人心生煩躁的讀物。
「有點難的感覺,還是算了」我回答道,「這樣啊。」而他也僅這樣回應。順道一提關於梶井基次郎,我是在數年後的現代文學課時得知其名作『檸檬』一文,覺得文風甚是有趣,不過那又是另外的故事了。
水母君再次望向有櫻花樹的方向,但他看的依舊不是櫻花,而是前方土壤露出處形成的水窪。該不會,是在看水面上倒映著櫻花也說不定。那樣還真盡做些迂迴麻煩事呢,我這麼想。
「……以前,我們家曾養過狗」突然,水母君冒出一句。由於是完全沒有脈絡的話,這回換我吃了一驚。
「狗?」
「恩,雜種的小狗。在我小的時候,哥哥撿回家的……」將視線固定在水窪處他繼續說,「名字叫櫻花,也是哥哥取的。」
我不禁看向長在庭院裡的櫻花樹。那故事本身沒有什麼,也就是他家以前養了一隻叫做櫻的狗,而那狗是他哥哥撿來的,僅此而已。然而,為什麼水母君突然講起這個故事,讓我徐徐地產生一種不祥的預感。
──櫻花樹下埋著屍體──
不經意地剛才自己說出口的那句話浮現在腦海中。但是,他接著好一陣子沒有開口,一直沉默著。為什麼要說起那個故事。那株櫻花樹下埋著什麼嗎?狗後來怎麼樣了?水母君有兩個哥哥,把狗撿來的又是哪一個呢?想問的問題跟山一樣多,但我也一樣一直沉默著。雖然我只要問他應該就會告訴我,但我覺得要是那麼做的話,他自己想要說的話就會在那裏斷掉。我邊看向櫻花樹,邊等待他再次開口。不知不覺間,我的視線也從櫻花沿著枝幹移到根部,降到了接近地面處。
「……手被咬了。」看著水漥,水母君說道。「原本我想跟牠一起玩,但是被討厭了……。本來,也就跟我不是很親近。」一邊說,邊想起被咬的地方似地,他悄悄地將視線前端與右手重和。
「但是,那天之後,櫻花便不再從狗小屋裡出來。不管誰叫牠都很害怕的樣子。連飯也不吃……當發現的時候,牠已經死了。」他的語氣簡直是在說別人的事情,至始至終都平淡著。我看向他,水母君的說法聽起來好像是在說,因為他的手被咬,而害那隻狗死掉了。但是,我也沒有辦法一口咬定那種事是不可能的。
水母君以前曾說過的話突然閃過我的腦際。不小心看得到的疾病,且這個『疾病』還是個傳染病。有幾個單詞在我的喉嚨呼之欲出,在我的口中轉了幾回後被拉回。結果,我什麼也沒能說出口,於是便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,沉默地望向櫻花樹。任由時光荏苒,其間水母君傾吐出一句:「HA NA I KA DA」
我看向了他,想著到底是想要說什麼。
「對了,就是花筏。」那語氣不變依舊平淡,但對我而言,那聲調聽起來與之前有些許不同。另一方面,又對於他說發出的單詞一頭霧水。
「……那是什麼?」我想都沒想地問,他則是默默的指向自己曾看著的水窪。「在那裏只浮著一片櫻花的花瓣……,我指的是那個。」
定神細看,確實如水母君所言,水窪上浮著一片櫻花瓣。花筏,原來如此,那模樣宛如浮在湖面上的一葉扁舟。然而,那是如果沒有人特別提及,便不會去注意到的微小風景。
而當我再次問道:「……你為什麼總知道這些事?」,得來的則是「從奶奶那裏聽來的。」這樣極其普通的回答。數秒後,我不知怎麼地笑了出來,理由不明。水母君看著這樣的我,有些不可思議地歪了頭。
接著我們便繼續一邊吃煎餅喝茶,邊閒聊。隨著時光流逝,由於我也差不多在意起媽媽,於是便告辭。水母君將我送至玄關,結果,關於他口中那名叫櫻花的狗還有庭院裡的櫻花樹,堆積如山的疑問仍多得不得了,沒有一個得以明朗。這或許是因為我沒有向他提問的關係,但並沒有著急的必要。要說為什麼的話,因為我們上的是同一所國中。
「吶,水母君。」在回去時,我在玄關一邊綁著鞋帶,一邊背對著向他搭話。「這個家往下,有一棵很大的垂枝櫻花對吧?」
他則是在我的背後「嗯」了一聲。我綁好鞋帶起身,轉向他。
「我今天在來到這裡前啊,在那一棵樹底下埋了一隻蛇的屍體。」
「……欸?」
「就這樣。」
我斜著眼看向似乎發楞著地友人,舉起單手說了聲「那麼再見」,便離開了他的家。穿過鋪滿沙礫的庭院,出了大門之後走了一會兒後我停下腳步。一回首,我看見從矮牆的那一端,一棵櫻花樹探出臉,窺望著此方。
──櫻花樹下埋著屍體──
我想著,將這句話變成事實的,到底在這世界上有幾人。雖然或許不多,然而至少一定不只有我一人。光是這麼一想樣,果然又讓我產生了奇妙的情緒。
背向櫻花,我再次閑散地邁出步伐。
下方的賞花會場,很久沒喝過頭的媽媽,像具屍體般在櫻花樹下。
插圖作者:香菸先生 插畫隨想
這是在我小學畢業,要升國中左右發生的事。
三月下旬,那一天正是地區兒童會每年舉辦的賞花例行活動,我在中午時刻,便帶著母親,前往有著大型垂枝櫻花的賞花會場。
昨晚點點細雨到清晨停歇,然端看其他山櫻花的狀況並沒有如擔心般,花沒有散落多少。目的地的櫻花是位在城鎮南方的山中附近。昔日是名士之居,而今日則改建成公民館加以利用,而在其家屋庭院一角,可見到壯觀樹根盤據。
我們抵達時賞花已經開始了。庭院裡備著草蓆與長桌,有兒童的果汁與點心,大人則是酒類與下酒菜羅列其上。一看大人一半以上都早有醉意,孩子們則是一邊捻食點心邊聊天,或是用樹枝、報紙玩起刀劍廝殺,各自任意嬉鬧著。今天我的任務,便是將身體孱弱的媽媽帶來,以及安全地將喝醉的媽媽帶回家。
已經完成一半任務的我,將媽媽放諸醉酒集團中後,便環伺四周尋看好朋友有沒有來參加。然而,卻沒有看到確切的那個人物。最近正是畢業生忙著入學準備的時期,且也是到了對地區活動感到煩厭的年紀。我要不是媽媽直纏著說想來,也不會來吧。閒著無事的我,索性看起了櫻花。
樹齡有四百還是五百年,樹幹粗壯高大,而花則正有七分綻放吧。不管哪個方位都有整片的枝幹伸展,簡直讓人覺得事一隻巨大的傘。正當我想要摸上樹幹而靠近櫻木附近時,身體突然一僵。剛剛一直仰望,所以並沒有發現腳邊,在那櫻花樹根附近,有蛇,一條小小的蛇。
單腳舉在空中數秒後,我鬆了一口氣,將腳踏回地面。那條蛇已經死亡,頭的部分似乎是因被誰踩踏而碎爛,其身則是一半被掩埋,橫臥在因前幾天的降雨而微濕的地面上。雖是離從冬眠甦醒還有一段時間的時期,不知是被近期的陽光誘出,又或許是被我們給吵醒也說不定。
我低下頭端詳了蛇的屍骸好一會兒。近在眼前的是滿開的櫻花,後方則是喝醉的大人們瘋言酒語,與孩子們精神奕奕地嬉鬧著。而在這之間,靜悄悄地盤踞著一條頭被踩扁的小蛇屍體,令人覺得格格不入。此時,我以鞋尖將地面挖出洞穴。然而,我並不是因為覺得特別可憐,而想將其埋葬。硬要說的話,比較像是把不想被看見的東西偷偷地藏起來的感覺。
我將蛇踢進完成的洞穴並以土覆蓋。一下子,那身影完全消失,而我則是有了一種完成什麼工作似的心情。
啪咚。伴隨著清脆爽快地聲響,我的頭頂受到了衝擊,我驚訝地回了頭,在那而站著的,是一個手拿報紙刀的小鬼頭對著我滿面笑容。看來我是被得了一分。按耐著不悅,我也滿面笑容地捏起他的臉頰,那孩子便一邊喊著好痛好痛停下來,一邊又哭又笑地逃走了。
環顧四周,不知為什麼,不管大人還是小孩,包括我在內,好好地賞櫻的人少之又少。我想接著該做什麼好。對於待在這裡感到厭煩的我,向媽媽說了一聲後,便往剛好住在這附近的一位友人家前進。
他的家,是在從舉辦宴會的公民館沿著山的斜面再稍微往上一點的地方。在坡道上晃悠晃悠地走著的同時,我想起『櫻花樹下埋著屍體』這句在哪兒聽過得台詞。
雖然不是人的屍體,但是在那一大棵垂枝櫻下也埋著屍體。對我而言,那一棵櫻花除了是一棵櫻花外,也可以說是一條蛇的墓碑。接著,我對於只有我一個人有著這樣見解的事實,有了難以言喻的奇妙心情。話說回來,『櫻花樹下埋著屍體』這一句話一開始到底是誰說的呢?在越想越深的同時,我不知不覺來到了友人家門前。
鑽過具有屋頂的氣派大門,在穿過廣大的庭院來到玄關按下門鈴。在一陣讓人以為沒人在家的寂靜之後,門後有了人的氣息。門開了,露臉的是友人的祖母。
「啊,您好。」我輕輕地低下頭。認出是我後,她便「嗚呵、嗚呵」地笑了。「他在唷,我去叫他過來吧。」沒有問友人在不在的必要,她消失在家的深處。不久後友人便出現了。大概是因為突然來訪的關係,他的表情看起來有些不知所措。
他叫做水母。當然這是綽號。
而這個奇妙的綽號,來自於他自稱是『看得見的人』,他的眼睛會映照出一般人不可能看到的東西。那些是一般被稱作幽靈,或是稱作神明,又或是在浴室中漂浮的無數水母身影。以前,我曾問過有關於他看得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這件事,他則是說:「因為我有病。」所謂不小心看得到的病。而且,還說這個病是傳染病。如果是普通人,是怎麼也無法相信這些話。然而,至少我知道他並不是個騙子。
「唷。」我舉起單手,水母君下到玄關,站在我的面前,說了一句:「……發生什麼事了?」那種語氣,簡直就像是認為我帶來了什麼壞消息。雖這麼說,一被問為什麼來到這裡,我也是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。因為很閒所以就過來,是我的真心話。但如果就這樣直接說出口也是挺沒意思。
想了幾秒後,我這樣說道。
「今天天氣不錯,來賞花吧?」
水母君無言地看著我一陣後,面不改色地說:「……是可以。」
對我而言的第二次賞花,因為上述緣由開始了。而那時雖然水母君提議稍往下有棵有名的垂枝櫻花,但被我以個人因素拒絕了。而且,雖然不及那一棵垂枝櫻,他的家裡也種了一株櫻花樹。我們便坐在緣廊,就著他祖母端來的綠茶與煎餅,眺望櫻花。
好一陣子,彼此一句話都沒有開口。雖盡是以煎餅與茶塞嘴,但由於是在剛才紛亂地賞花後,我真心覺得這樣悠閒地眺望櫻花真好。
櫻花樹是種在包圍家屋的白色牆邊,我並不知道品種,其高度大約達一層樓,不怎麼高大,花瓣的數量也沒有那麼多。但是,那宛若孩子從牆內往外窺探的外觀,光看著就覺得有趣。我想要說點什麼,因而看向身邊的友人。但是,卻沒能說出要說的話。
水母君沒有在看櫻花,沿著他有些低垂的視線,我發現他似乎,正看著正好位於我們與櫻花之間的水窪。
似乎是因注意到我的視線,突然我們四目相接。你在看什麼?原本想這麼問卻放棄,取而代之地,我嘿地笑了然後說:「吶,你有聽過『櫻花樹下埋著屍體』這一句話嗎?」大概是預料之外的問題,他的眼睛眨了一下,看起來有些驚訝。接著小小地歪了頭,他的眼睛好像要想起什麼似地往空中瞧。
「KA JI I MO TO JI RO?」從那口中,跑出了我不曾聽過的單字。
「那是什麼?」我一問他則說道:「不是,是人啦。梶井、基次郎。」
「以前……,好像是大正時代到明治時代左右的作家。因為那個人寫了一篇『櫻樹底下』的故事,才會有那句話」
「……你為什麼知道那種事情啊?」面對理所當然的疑問,他則是相當爽快地回答道:「因為我曾有讀過那本書。」
「在我的房間有,你要讀讀看嗎?」
我想起以前曾拜訪過他的房間,那過去曾是祖父書齋的房間中,有著許多光讀書名就會令人心生煩躁的讀物。
「有點難的感覺,還是算了」我回答道,「這樣啊。」而他也僅這樣回應。順道一提關於梶井基次郎,我是在數年後的現代文學課時得知其名作『檸檬』一文,覺得文風甚是有趣,不過那又是另外的故事了。
水母君再次望向有櫻花樹的方向,但他看的依舊不是櫻花,而是前方土壤露出處形成的水窪。該不會,是在看水面上倒映著櫻花也說不定。那樣還真盡做些迂迴麻煩事呢,我這麼想。
「……以前,我們家曾養過狗」突然,水母君冒出一句。由於是完全沒有脈絡的話,這回換我吃了一驚。
「狗?」
「恩,雜種的小狗。在我小的時候,哥哥撿回家的……」將視線固定在水窪處他繼續說,「名字叫櫻花,也是哥哥取的。」
我不禁看向長在庭院裡的櫻花樹。那故事本身沒有什麼,也就是他家以前養了一隻叫做櫻的狗,而那狗是他哥哥撿來的,僅此而已。然而,為什麼水母君突然講起這個故事,讓我徐徐地產生一種不祥的預感。
──櫻花樹下埋著屍體──
不經意地剛才自己說出口的那句話浮現在腦海中。但是,他接著好一陣子沒有開口,一直沉默著。為什麼要說起那個故事。那株櫻花樹下埋著什麼嗎?狗後來怎麼樣了?水母君有兩個哥哥,把狗撿來的又是哪一個呢?想問的問題跟山一樣多,但我也一樣一直沉默著。雖然我只要問他應該就會告訴我,但我覺得要是那麼做的話,他自己想要說的話就會在那裏斷掉。我邊看向櫻花樹,邊等待他再次開口。不知不覺間,我的視線也從櫻花沿著枝幹移到根部,降到了接近地面處。
「……手被咬了。」看著水漥,水母君說道。「原本我想跟牠一起玩,但是被討厭了……。本來,也就跟我不是很親近。」一邊說,邊想起被咬的地方似地,他悄悄地將視線前端與右手重和。
「但是,那天之後,櫻花便不再從狗小屋裡出來。不管誰叫牠都很害怕的樣子。連飯也不吃……當發現的時候,牠已經死了。」他的語氣簡直是在說別人的事情,至始至終都平淡著。我看向他,水母君的說法聽起來好像是在說,因為他的手被咬,而害那隻狗死掉了。但是,我也沒有辦法一口咬定那種事是不可能的。
水母君以前曾說過的話突然閃過我的腦際。不小心看得到的疾病,且這個『疾病』還是個傳染病。有幾個單詞在我的喉嚨呼之欲出,在我的口中轉了幾回後被拉回。結果,我什麼也沒能說出口,於是便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,沉默地望向櫻花樹。任由時光荏苒,其間水母君傾吐出一句:「HA NA I KA DA」
我看向了他,想著到底是想要說什麼。
「對了,就是花筏。」那語氣不變依舊平淡,但對我而言,那聲調聽起來與之前有些許不同。另一方面,又對於他說發出的單詞一頭霧水。
「……那是什麼?」我想都沒想地問,他則是默默的指向自己曾看著的水窪。「在那裏只浮著一片櫻花的花瓣……,我指的是那個。」
定神細看,確實如水母君所言,水窪上浮著一片櫻花瓣。花筏,原來如此,那模樣宛如浮在湖面上的一葉扁舟。然而,那是如果沒有人特別提及,便不會去注意到的微小風景。
而當我再次問道:「……你為什麼總知道這些事?」,得來的則是「從奶奶那裏聽來的。」這樣極其普通的回答。數秒後,我不知怎麼地笑了出來,理由不明。水母君看著這樣的我,有些不可思議地歪了頭。
接著我們便繼續一邊吃煎餅喝茶,邊閒聊。隨著時光流逝,由於我也差不多在意起媽媽,於是便告辭。水母君將我送至玄關,結果,關於他口中那名叫櫻花的狗還有庭院裡的櫻花樹,堆積如山的疑問仍多得不得了,沒有一個得以明朗。這或許是因為我沒有向他提問的關係,但並沒有著急的必要。要說為什麼的話,因為我們上的是同一所國中。
「吶,水母君。」在回去時,我在玄關一邊綁著鞋帶,一邊背對著向他搭話。「這個家往下,有一棵很大的垂枝櫻花對吧?」
他則是在我的背後「嗯」了一聲。我綁好鞋帶起身,轉向他。
「我今天在來到這裡前啊,在那一棵樹底下埋了一隻蛇的屍體。」
「……欸?」
「就這樣。」
我斜著眼看向似乎發楞著地友人,舉起單手說了聲「那麼再見」,便離開了他的家。穿過鋪滿沙礫的庭院,出了大門之後走了一會兒後我停下腳步。一回首,我看見從矮牆的那一端,一棵櫻花樹探出臉,窺望著此方。
──櫻花樹下埋著屍體──
我想著,將這句話變成事實的,到底在這世界上有幾人。雖然或許不多,然而至少一定不只有我一人。光是這麼一想樣,果然又讓我產生了奇妙的情緒。
背向櫻花,我再次閑散地邁出步伐。
下方的賞花會場,很久沒喝過頭的媽媽,像具屍體般在櫻花樹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