機會(チャンス) 太宰 治
人生靠機會。結婚也靠機會。戀愛也靠機會。雖然有許多閱世甚深的人會頂著一張得意洋洋的臉這樣告訴我。但是我覺得並不是如此。然我也並不是特別諂媚那所謂唯物辯證法,至少我認為戀愛並不是靠機會。我認為那是靠意志。
那麼,戀愛到底為何物。我會這麼說。那是非常羞恥的東西。與親子間的愛情或什麼的,與那種事物是完全不同的東西。現在,我翻開桌邊的辭典所看到關於「戀愛」的定義如下。「基於性衝動之男女間的愛情。即所謂,想與所愛的異性結為一體之特殊的性愛。」
然而這個定義是曖昧的。「所愛的異性」,指的是什麼。這個「愛」的情感,在異性之間,是在「戀愛」之前又另外存在的東西嗎?在異性之間那不是戀愛,而被稱為「愛」的是什麼樣的情感呢?喜歡、愛慕、戀慕、掛念、思慕、渴望、迷惘、喪心病狂。等等諸如此類,不都是戀愛的感情嗎?與這些情感完全不同,存在於異性之間所謂的「愛」又是什麼樣特殊的情感呢?
雖然也有矯揉造作的女性會說:「來談一場沒有戀的戀愛吧。你就當我的哥哥吧。」那就是那麼一回事吧。但是,以我的經驗來看,當女性說出這番話時,就應該是代表男性被甩了。沒有「愛」也沒有什麼鬼。誰要當你的哥哥阿,這話根本不對吧。
雖把基督的愛等等搬上台面似乎有點過於誇張,如果是那個人所教誨的「鄰人的愛」我是懂得,但非戀愛地「愛著異性」,我總覺得是一種偽善。
此外還有另一點曖昧的地方,那就是「想與所愛的異性結為一體之特殊的性愛」中,其所謂「性愛」一詞。以性為主,還是以愛為主;先有雞,還是先有蛋,這是一個無止盡循環的曖昧至極的概念。性愛,這個單字應該並不是日文吧?總覺得給人故意把話說得很高尚的感覺。
說到底在日本,似乎有傾向會將「愛」這個字隨便加諸在任何東西上,然後編造成什麼文化高尚的概念,(是說我本來就討厭「文化」這個字眼,是指文章的妖怪(註1)嗎?在以前日本的書裡,是寫成文華或是文花)稱其為戀還比較好,卻硬要發明戀愛這個新詞。在大學講台上大喊著戀愛主義至上,或許是想獲取時下文化年輕男女的共鳴,但戀愛至上這詞總覺得是想讓人聽起來很高尚,在這裡用原有的日語,說是色慾至上主義如何呢?說成交合至上主義,意思也是一樣的。是說也不需要那樣子瞪我吧,戀愛女士喲。
總而言之,我對於戀愛的「愛」、「性愛」的,「愛」在意的不得了。甚至覺得這根本是藉由「愛」的美名,欲來隱藏猥瑣感。「愛」是一個相當困難的事業。那是只有「神」才特有的情感說不定。人「愛」人這件事,可不是件平凡普通的事。且並不是件容易技能。神之子教導兄弟們要「寬恕七十個七次」。然而,我們連七次都不知道能不能做到。輕易地使用「愛」這個字眼,只令我覺得厭惡,且矯情。
說著什麼「好美的月兒阿。」然後手牽著手,在夜晚的公園等處散步的年輕男女,他們那並不是什麼相「愛」。在他們心中有的不過是「對於想要結合為一體之特殊的性煩悶」而已。且如果我是編篡者的話。大概會做出以下的定義吧。
「戀愛。將好色的念頭以有文化的新式描述修飾的字詞。即所謂,基於性衝動之男女間的激情。具體上為,想與一位或多位異性結合為一體之特殊的性煩悶。或許應稱其為色慾的Warming-up。」
在此記述一位或多位的原因,是因為我曾聽說有能同時與兩位或三位的異性談戀愛的強者。即是將俗稱三角或四角這類戀情狀態的白癡形容也加以考量併記。而在江戶的笑話集中,向乳母表明「誰都可以」,那位害了相思病大家閨秀,也可以被歸屬於這多對象的一類吧。
太宰也變得討厭又下流了呢。或許會有高尚的讀者這樣感到憤怒,但我也不是無所謂地寫著這些事情,而是抱持著非常不愉快的心情,但仍忍耐地寫著。
在實際狀況是如這般的狀態下,那應是害羞地不能自己,無法說出口的字詞,被毫無為畏懼地清楚發音為「戀愛」,似乎也有文化女士為此堂目結舌。還有「戀愛至上主義」等等,真是好個破天荒,好個驚異怪誕。迸出「戀愛是神聖的」這不得了的話語態度強硬,啊,是多麼地厚臉皮。「神聖」什麼的,真是太過分了。嘴吧會臭掉唷。是說,到底是押到哪裡才會發出這樣的聲音呢?這難道不是色情狂嗎?真的實在是,那種事情,真的是神聖的嗎?
那麼,那戀愛,即所謂色慾的Warming-up,是單靠機會就能開始的事嗎?Change(機會)這個異國語言,在日語中以俗稱來表達的話,我想可以解釋成「巧合」、「偶然」、「妙緣」、「契機」、「天雷地火」等意思。然而我回顧我這三十餘年的好色生活,那種所謂讓「戀愛」開始的事情一次都不曾發生過。「天雷地火」地,一個不小心握住女性纖細的手也沒有。即謂從「偶然」而衍生想與異性結為一體之特殊的性煩悶等類壯烈經驗,我是從未有過。
我絕對沒有說謊。總之,就給我讀到最後吧。
「天雷地火」或「巧合」什麼的,是非常骯髒齷齪的事情。不過都是些拙劣的演技而已。一陣閃電打雷,「哇~好可怕」地緊抓著男性,那做作,那齷齪感。真讓人忍不住想說,給我住手啊。如果害怕的話,為什麼不自己一個人趴在地上就好?而被抓住的男性,也以笨拙的手勢過分用力地抱緊對方,然後在用好似帶著外國腔的日語低語道:「不怕不怕,沒關係的。」舌頭打結,聲音沙啞的模樣實在丟人。這演技可說是拙劣到了極致。而被稱之為「甜美戀愛」序曲的「天雷地火」其實際情況,大概就是如此。做作、骯髒齷齪、丟人、又不忍促賭。
根本是把人當笨蛋。進行那種容易看破又拙劣演技,說那是什麼有如上天給的奇妙緣分,明明是因為互相首肯同意,厚臉皮也要有個限度。自己好色的責任,企圖將之轉嫁給什麼都不知道的天神,想必連天神都不得不覺得傻眼。真是寬大的饒恕,就算天神心胸在怎麼寬大,只有這個不能原諒。不管醒著還是睡著,都是那「性煩悶」的關係,才能以那什麼「天雷地火」或「契機」,突然衝入一段不明究理的「戀愛關係」也說不定。然而在心裡沒有那種東西的時候,不管是「契機」還是「妙緣」都沒有這回事。
有一回,我曾在電車急停時,不小心倒向旁邊站的一位年輕女性。然後那位女性,以可說是覺得骯髒的厭惡輕蔑眼神,一直瞪著我。受不了的我,於是直接面向那位女性的方向,認真地低聲說道:「你是覺得我想要對你做什麼猥褻的事情嗎?別自己往臉上貼金了。誰會為了像你這樣的女人,故意倒向你啊。你自己性慾強,才會往那個方向想。」
而那位女性,在我開始講話的瞬間,便把頭轉向另一個方向,假裝什麼也沒聽見。當時真想大喊「混帳東西!」,然後往她臉上揮上一拳。如此,在心中沒有色慾的時候,「契機」或是「天雷地火」導致的是相去甚遠的結果。而我還常聽到在電車上,會與對坐的女性因「巧合」陷入熱戀的蠢話,但那也沒有什麼「巧合」或「偶然」。
一開始,就抱著那樣的心態虎視眈眈,一起試圖創造什麼「契機」,在一番掙扎後的結果,與笨拙難看的小伎倆是大同小異的東西。若心中沒有那個意圖,摸摸腳或碰碰臉頰,都不可能成為「戀愛」的「契機」的。過去我曾作過一班4個小時的火車從新宿到甲府,在甲府下車時,我才發現對面坐的是一位超級大美人,使我十分吃驚。
在心無色慾的時候,也會有像這樣,與一位絕世美人促膝而坐整整四個小時之久也沒有發覺的情況。是說,這可真的是實際的經驗談。雖然看似忘乎所以地將錯就錯,但卻在登樓後,就這樣與花魁一起熟睡,直到早上沒有「巧合」也沒有「妙緣」,當然也沒有「戀愛」發生。「呀,你要回去啦?」「恩,謝謝。」,道上借宿一晚的謝意後,就那樣離去。這樣的經驗,我也曾有過。
說著這樣的話,我或許會被認為是忍耐假裝自己是如木石般的男子,或是不舉,又或是其實是心猿意馬,然而用盡各種辦法就是不受歡迎,總是被甩的男子。但我絕對不是不舉,且也不是總是那被甩的可憐男子。簡單來說,我的戀情其成不成立,並不是仰賴機運,而是徹頭徹尾地仰賴自己的意志。
我曾有沒有任何一個機會,卻談了持續10年之久的戀情。但也有所謂絕佳的機會在一個晚上接二連三地出現,卻沒有引發任何戀愛的經驗。戀愛機會說,對我而言,簡直就是膚淺的無稽之談。為了作為鐵證,我決定來記述在我學生時代發生的小小事件。戀愛不是靠機會的。
一個晚上接二連三地「妙緣」或是「偶然」又或是「意想不到的契機」接踵出現,但卻一點沒有往戀愛發展的好例子,我決定如下實述我這樣的體驗。
事情是發生在我進入弘前高中,好像是隔年二月初左右的時候吧,總之是冬季,而且應該是隆冬之際。事情有非在隆冬不可的原因,但那個原因之後再說明。是某個宴會場合,約四、五十人的宴會在弘前的某個料亭舉辦。而我坐在一如字面之意的末座上為寒意發著抖,我想故事從這裡開始正好。
話說那是什麼,我記得好像是與什麼文藝相關的宴會。與會的有弘前的新聞記者們、城鎮的演劇研究會成員,還有高中的老師、學生等,各式各樣的人,是人數非常多的宴會。出席的高中生,大多是高年級生,我記得一年級只有我一個。總之,我是最小的。我身穿飛白花紋的和服與袴,縮地小小的坐著。
一位藝妓來到我面前坐下
「酒呢?不喝嗎?」「我不能喝。」
那時,我還喝不下日本酒,因為討厭那個味道而無法接受。啤酒我也喝不下,因為非常苦,完全無法。如果不是波特酒或是白酒等,有甜味的酒,我可是什麼也喝不下。
「你啊,是不是喜歡義太夫(註2)?」「為什麼這麼說?」
「去年年尾,你問了小土佐對吧。」「是的」
「那時候我就在你的旁邊唷。你拿出什麼劇本,做著什麼記號的,非常顯眼呢。你是也有在做那排練嗎?」
「有在做唷。」「真佩服,你的師傅是誰啊?」
「咲榮太夫。」「這樣啊,你跟到了一位好師傅呢。那位人物,在這個弘前可是最優秀的呢。而且非常溫和敦厚、是個好人。」
「沒錯,是個好人。」「你喜歡,那樣的人嗎?」
「就是師父。」「是師父又怎麼樣了呢?」
「那喜歡什麼的、討厭什麼的,對那個人很失敬。那個人真的是一位認真的人。喜歡討厭什麼的。那真是荒唐。」
「哎呀,是那樣阿。你真是太正經啦。你至今可曾與藝妓玩過遊戲呢?」
「我接下來打算這麼做。」
「那麼,到時候還指名我啊,我的名字,叫做小篠。可別忘了啊。」
在過去無聊的花柳言情小說裡,常常出現這樣的情節。而後,此便成為「妙緣」,戀愛從那兒展開陳腐的構思也是不少。然而,我在這個經驗談中,沒有展開任何戀愛。且順道一提,這一點都不是我在對自己的親暱關係說嘴,希望讀者們大可不必緊戒。
宴會結束之後我走出料亭,外頭正下著粉雪,非常寒冷。
「等等啊。」藝妓醉著,正在包戴高祖頭巾。我站那裏等著。
然後,我便被介紹到某一間小料亭。那女子,好似是受雇於那裏的樣子。來到位於後方的房間,我鑽進了暖桌中。女子自己端了酒與料理到房間後,又叫上了兩位像朋友關係的藝妓。大家都穿著繡有家紋的和服。我並不知道她們為什麼要這樣穿。總之,那位喝醉了叫做小篠的藝妓,還有她的藝妓朋友,大家都穿著繡著家紋的長袖和服。
小篠在兩位友人面前發出宣言。
「我,這一次。決定喜歡這個人,請你們做好準備。」
兩位朋友露出厭惡的表情。然後兩人面面相覷,以眼神交流後,由兩人之中看起來比較年輕的那一位,稍微將膝蓋前挪後說道。
「姐姐,你是認真的嗎?」語氣略帶怒意。
「啊啊,認真的、認真的。」
「不行的唷。這是不對的。」年輕的孩子皺著眉頭說,接著便開始用我聽不太懂的「花柳暗語」似地奇怪話語,三個家紋和服的藝妓開始大肆爭論。
然而,我的思緒,卻只凝結在一點上。在暖桌上,放著御膳料理。在那御膳的一角,放有烤雀的盤子。我非常想要吃那烤雀。時逢大寒時節,大寒的雀鳥肉,有著醇厚的油脂是最好吃的時候。說道寒雀,這大寒的雀鳥,在輕津對孩童們來說可是人氣王,要麼設下陷阱或用任何各種方式捕捉到後,加以鹽烤連著骨頭全部吃下肚。連有如彈珠汽水中彈珠大小的頭顱也全都啪哩啪哩地嚼碎吃掉。頭顱中的腦髓更是美味至極。這是甚是野蠻的事,但是那獨特的味覺魅力實在令人難以招架,就連我在孩提時,也是追著寒雀跑的傢伙。
小篠拉起家紋和服的長袖,將那料理端進房間時,其身形苗條,細長的臉是位古風美人。年齡大約二十二、三左右。雖然是事後才聽說,但她似乎是弘前某位有權人士的小妾,總之,是當時一流的大姊的樣子。在料理放上我所在的暖桌上頭時,我早已發現在那御膳一角的雀燒,「阿,是寒雀!」而內心偷偷地一陣狂喜。我非常想吃,但我又是一個非常愛面子的人。在三位穿著家紋和服的美麗藝妓包圍下,我可沒有連骨大啃寒雀的勇氣。
啊~那腦髓該有多麼美味,這麼一想,也是好久沒有吃寒雀了呢,即便感到苦悶,但又猛然意識到自己並沒有大啖的蠻勇。於是我只好用牙籤插起銀杏果來吃。然而,卻怎麼樣也無法徹底放棄。
而另一邊,女生們的爭吵,依舊永無止盡爭論不休。
我站了起來,表示要回去。
小篠說了要送我,於是我們便紛沓地走出玄關。啊,等等,我說道。然後飛也似地返回了深處的房間,迅速地環伺了那一帶,接著冷不防地抓了那兩隻寒雀塞進懷中,然後慢慢地走出玄關。
「忘了拿東西」我以沙啞的聲音撒了謊。
小篠綁起高組頭巾,乖巧地跟在我後頭。我則是一股腦地想趕緊返回下榻處,以便好好地享受那兩隻寒雀。兩人走在雪路上,也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交談。
下榻處的門被鎖起來了。
「啊啊,不好。被鎖在外頭了。」
這個家的主人是非常嚴格的人,只要我超過回家時間,就會像這樣被懲罰似地關在門外。
「沒關係的唷。」小篠沉著地說道,「我有認識的旅館。」
於是我們折返,由小篠帶我前往她所認識的旅館。是一間非常高級的客棧。小篠敲了敲窗戶叫醒掌櫃的人,並向他拜託了我的事情。
「再見。非常,謝謝你。」我說道。
「再見。」小篠回應。
這樣就就行了,接著就是我一個人來吃雀燒的事。被帶往房間後,我便迅速地鑽進掌櫃鋪好的床。總算,可以慢慢地來品嘗寒雀。然正當我這麼想的瞬間,從玄關那頭傳來小篠的呼喊:「掌櫃!」,我則是豎起耳朵傾聽。
「那個,我的木屐帶子斷掉了。還請幫我綁回去啊。我這就在客人的房間裡等著。」
這下可不好,我趕緊將枕邊的雀燒藏進被鋪底下。
小篠進到我的房間,並在我的枕邊坐了下來,並以各種話題向我搭話。但我只是以想睡的聲音,隨便回應。在被鋪底下有雀燒。到底雖明明和小篠有這麼多的機會,卻連個戀愛的ㄌ字頭都不見其影。小篠始終坐在我的枕邊,然後說道。
「你討厭我嗎?」
而對此我則是這樣回答的。「不討厭,我只是很想睡。」
「這樣啊,那麼再見。」
「啊啊,晚安。」這句話是從我這裡說出口的。
「晚安。」小篠也說,然後終於站了起來。
而後,事情也就這樣。之後,我雖然開始常常找藝妓遊玩,但不知怎麼地總是避開弘前一帶,主要都是找青森的藝妓。問題就在於雀燒,在辭退小篠之後,到底是吃了,還是因為索然無味而丟了,我也不記得了。不過也該是,沒了吃的興致,我想應該是丟了吧。
這就是所謂,戀愛不是靠機運這麼一回事,一個晚上「妙緣」或「偶然」又或「天雷地火」等,接二連三地發生,但因為有著某個頑強的意志,而導致戀愛一途的事證。但是如果是靠「偶然」而使戀愛成立的話,那還真是猥瑣的世態。戀愛應該是要靠意志的。戀愛機會一說,是淫亂的。而還有一點是,若讀者問起那不靠機會,卻持續十年之久的戀愛經驗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的話,我會像這樣回答。那便是單相思,而單相思,便是戀情最崇高的姿態了。
庭訓。不僅戀愛,人生所有靠機會的事情,都是卑鄙的事情。
註解1:日文的妖怪為「お化け」,作者是取其漢字的「化」,來譏諷「文化」一詞的構成。
註解2:日本說唱藝術「淨瑠璃」的其中一種型態。
那麼,戀愛到底為何物。我會這麼說。那是非常羞恥的東西。與親子間的愛情或什麼的,與那種事物是完全不同的東西。現在,我翻開桌邊的辭典所看到關於「戀愛」的定義如下。「基於性衝動之男女間的愛情。即所謂,想與所愛的異性結為一體之特殊的性愛。」
然而這個定義是曖昧的。「所愛的異性」,指的是什麼。這個「愛」的情感,在異性之間,是在「戀愛」之前又另外存在的東西嗎?在異性之間那不是戀愛,而被稱為「愛」的是什麼樣的情感呢?喜歡、愛慕、戀慕、掛念、思慕、渴望、迷惘、喪心病狂。等等諸如此類,不都是戀愛的感情嗎?與這些情感完全不同,存在於異性之間所謂的「愛」又是什麼樣特殊的情感呢?
雖然也有矯揉造作的女性會說:「來談一場沒有戀的戀愛吧。你就當我的哥哥吧。」那就是那麼一回事吧。但是,以我的經驗來看,當女性說出這番話時,就應該是代表男性被甩了。沒有「愛」也沒有什麼鬼。誰要當你的哥哥阿,這話根本不對吧。
雖把基督的愛等等搬上台面似乎有點過於誇張,如果是那個人所教誨的「鄰人的愛」我是懂得,但非戀愛地「愛著異性」,我總覺得是一種偽善。
此外還有另一點曖昧的地方,那就是「想與所愛的異性結為一體之特殊的性愛」中,其所謂「性愛」一詞。以性為主,還是以愛為主;先有雞,還是先有蛋,這是一個無止盡循環的曖昧至極的概念。性愛,這個單字應該並不是日文吧?總覺得給人故意把話說得很高尚的感覺。
說到底在日本,似乎有傾向會將「愛」這個字隨便加諸在任何東西上,然後編造成什麼文化高尚的概念,(是說我本來就討厭「文化」這個字眼,是指文章的妖怪(註1)嗎?在以前日本的書裡,是寫成文華或是文花)稱其為戀還比較好,卻硬要發明戀愛這個新詞。在大學講台上大喊著戀愛主義至上,或許是想獲取時下文化年輕男女的共鳴,但戀愛至上這詞總覺得是想讓人聽起來很高尚,在這裡用原有的日語,說是色慾至上主義如何呢?說成交合至上主義,意思也是一樣的。是說也不需要那樣子瞪我吧,戀愛女士喲。
總而言之,我對於戀愛的「愛」、「性愛」的,「愛」在意的不得了。甚至覺得這根本是藉由「愛」的美名,欲來隱藏猥瑣感。「愛」是一個相當困難的事業。那是只有「神」才特有的情感說不定。人「愛」人這件事,可不是件平凡普通的事。且並不是件容易技能。神之子教導兄弟們要「寬恕七十個七次」。然而,我們連七次都不知道能不能做到。輕易地使用「愛」這個字眼,只令我覺得厭惡,且矯情。
說著什麼「好美的月兒阿。」然後手牽著手,在夜晚的公園等處散步的年輕男女,他們那並不是什麼相「愛」。在他們心中有的不過是「對於想要結合為一體之特殊的性煩悶」而已。且如果我是編篡者的話。大概會做出以下的定義吧。
「戀愛。將好色的念頭以有文化的新式描述修飾的字詞。即所謂,基於性衝動之男女間的激情。具體上為,想與一位或多位異性結合為一體之特殊的性煩悶。或許應稱其為色慾的Warming-up。」
在此記述一位或多位的原因,是因為我曾聽說有能同時與兩位或三位的異性談戀愛的強者。即是將俗稱三角或四角這類戀情狀態的白癡形容也加以考量併記。而在江戶的笑話集中,向乳母表明「誰都可以」,那位害了相思病大家閨秀,也可以被歸屬於這多對象的一類吧。
太宰也變得討厭又下流了呢。或許會有高尚的讀者這樣感到憤怒,但我也不是無所謂地寫著這些事情,而是抱持著非常不愉快的心情,但仍忍耐地寫著。
在實際狀況是如這般的狀態下,那應是害羞地不能自己,無法說出口的字詞,被毫無為畏懼地清楚發音為「戀愛」,似乎也有文化女士為此堂目結舌。還有「戀愛至上主義」等等,真是好個破天荒,好個驚異怪誕。迸出「戀愛是神聖的」這不得了的話語態度強硬,啊,是多麼地厚臉皮。「神聖」什麼的,真是太過分了。嘴吧會臭掉唷。是說,到底是押到哪裡才會發出這樣的聲音呢?這難道不是色情狂嗎?真的實在是,那種事情,真的是神聖的嗎?
那麼,那戀愛,即所謂色慾的Warming-up,是單靠機會就能開始的事嗎?Change(機會)這個異國語言,在日語中以俗稱來表達的話,我想可以解釋成「巧合」、「偶然」、「妙緣」、「契機」、「天雷地火」等意思。然而我回顧我這三十餘年的好色生活,那種所謂讓「戀愛」開始的事情一次都不曾發生過。「天雷地火」地,一個不小心握住女性纖細的手也沒有。即謂從「偶然」而衍生想與異性結為一體之特殊的性煩悶等類壯烈經驗,我是從未有過。
我絕對沒有說謊。總之,就給我讀到最後吧。
「天雷地火」或「巧合」什麼的,是非常骯髒齷齪的事情。不過都是些拙劣的演技而已。一陣閃電打雷,「哇~好可怕」地緊抓著男性,那做作,那齷齪感。真讓人忍不住想說,給我住手啊。如果害怕的話,為什麼不自己一個人趴在地上就好?而被抓住的男性,也以笨拙的手勢過分用力地抱緊對方,然後在用好似帶著外國腔的日語低語道:「不怕不怕,沒關係的。」舌頭打結,聲音沙啞的模樣實在丟人。這演技可說是拙劣到了極致。而被稱之為「甜美戀愛」序曲的「天雷地火」其實際情況,大概就是如此。做作、骯髒齷齪、丟人、又不忍促賭。
根本是把人當笨蛋。進行那種容易看破又拙劣演技,說那是什麼有如上天給的奇妙緣分,明明是因為互相首肯同意,厚臉皮也要有個限度。自己好色的責任,企圖將之轉嫁給什麼都不知道的天神,想必連天神都不得不覺得傻眼。真是寬大的饒恕,就算天神心胸在怎麼寬大,只有這個不能原諒。不管醒著還是睡著,都是那「性煩悶」的關係,才能以那什麼「天雷地火」或「契機」,突然衝入一段不明究理的「戀愛關係」也說不定。然而在心裡沒有那種東西的時候,不管是「契機」還是「妙緣」都沒有這回事。
有一回,我曾在電車急停時,不小心倒向旁邊站的一位年輕女性。然後那位女性,以可說是覺得骯髒的厭惡輕蔑眼神,一直瞪著我。受不了的我,於是直接面向那位女性的方向,認真地低聲說道:「你是覺得我想要對你做什麼猥褻的事情嗎?別自己往臉上貼金了。誰會為了像你這樣的女人,故意倒向你啊。你自己性慾強,才會往那個方向想。」
而那位女性,在我開始講話的瞬間,便把頭轉向另一個方向,假裝什麼也沒聽見。當時真想大喊「混帳東西!」,然後往她臉上揮上一拳。如此,在心中沒有色慾的時候,「契機」或是「天雷地火」導致的是相去甚遠的結果。而我還常聽到在電車上,會與對坐的女性因「巧合」陷入熱戀的蠢話,但那也沒有什麼「巧合」或「偶然」。
一開始,就抱著那樣的心態虎視眈眈,一起試圖創造什麼「契機」,在一番掙扎後的結果,與笨拙難看的小伎倆是大同小異的東西。若心中沒有那個意圖,摸摸腳或碰碰臉頰,都不可能成為「戀愛」的「契機」的。過去我曾作過一班4個小時的火車從新宿到甲府,在甲府下車時,我才發現對面坐的是一位超級大美人,使我十分吃驚。
在心無色慾的時候,也會有像這樣,與一位絕世美人促膝而坐整整四個小時之久也沒有發覺的情況。是說,這可真的是實際的經驗談。雖然看似忘乎所以地將錯就錯,但卻在登樓後,就這樣與花魁一起熟睡,直到早上沒有「巧合」也沒有「妙緣」,當然也沒有「戀愛」發生。「呀,你要回去啦?」「恩,謝謝。」,道上借宿一晚的謝意後,就那樣離去。這樣的經驗,我也曾有過。
說著這樣的話,我或許會被認為是忍耐假裝自己是如木石般的男子,或是不舉,又或是其實是心猿意馬,然而用盡各種辦法就是不受歡迎,總是被甩的男子。但我絕對不是不舉,且也不是總是那被甩的可憐男子。簡單來說,我的戀情其成不成立,並不是仰賴機運,而是徹頭徹尾地仰賴自己的意志。
我曾有沒有任何一個機會,卻談了持續10年之久的戀情。但也有所謂絕佳的機會在一個晚上接二連三地出現,卻沒有引發任何戀愛的經驗。戀愛機會說,對我而言,簡直就是膚淺的無稽之談。為了作為鐵證,我決定來記述在我學生時代發生的小小事件。戀愛不是靠機會的。
一個晚上接二連三地「妙緣」或是「偶然」又或是「意想不到的契機」接踵出現,但卻一點沒有往戀愛發展的好例子,我決定如下實述我這樣的體驗。
事情是發生在我進入弘前高中,好像是隔年二月初左右的時候吧,總之是冬季,而且應該是隆冬之際。事情有非在隆冬不可的原因,但那個原因之後再說明。是某個宴會場合,約四、五十人的宴會在弘前的某個料亭舉辦。而我坐在一如字面之意的末座上為寒意發著抖,我想故事從這裡開始正好。
話說那是什麼,我記得好像是與什麼文藝相關的宴會。與會的有弘前的新聞記者們、城鎮的演劇研究會成員,還有高中的老師、學生等,各式各樣的人,是人數非常多的宴會。出席的高中生,大多是高年級生,我記得一年級只有我一個。總之,我是最小的。我身穿飛白花紋的和服與袴,縮地小小的坐著。
一位藝妓來到我面前坐下
「酒呢?不喝嗎?」「我不能喝。」
那時,我還喝不下日本酒,因為討厭那個味道而無法接受。啤酒我也喝不下,因為非常苦,完全無法。如果不是波特酒或是白酒等,有甜味的酒,我可是什麼也喝不下。
「你啊,是不是喜歡義太夫(註2)?」「為什麼這麼說?」
「去年年尾,你問了小土佐對吧。」「是的」
「那時候我就在你的旁邊唷。你拿出什麼劇本,做著什麼記號的,非常顯眼呢。你是也有在做那排練嗎?」
「有在做唷。」「真佩服,你的師傅是誰啊?」
「咲榮太夫。」「這樣啊,你跟到了一位好師傅呢。那位人物,在這個弘前可是最優秀的呢。而且非常溫和敦厚、是個好人。」
「沒錯,是個好人。」「你喜歡,那樣的人嗎?」
「就是師父。」「是師父又怎麼樣了呢?」
「那喜歡什麼的、討厭什麼的,對那個人很失敬。那個人真的是一位認真的人。喜歡討厭什麼的。那真是荒唐。」
「哎呀,是那樣阿。你真是太正經啦。你至今可曾與藝妓玩過遊戲呢?」
「我接下來打算這麼做。」
「那麼,到時候還指名我啊,我的名字,叫做小篠。可別忘了啊。」
在過去無聊的花柳言情小說裡,常常出現這樣的情節。而後,此便成為「妙緣」,戀愛從那兒展開陳腐的構思也是不少。然而,我在這個經驗談中,沒有展開任何戀愛。且順道一提,這一點都不是我在對自己的親暱關係說嘴,希望讀者們大可不必緊戒。
宴會結束之後我走出料亭,外頭正下著粉雪,非常寒冷。
「等等啊。」藝妓醉著,正在包戴高祖頭巾。我站那裏等著。
然後,我便被介紹到某一間小料亭。那女子,好似是受雇於那裏的樣子。來到位於後方的房間,我鑽進了暖桌中。女子自己端了酒與料理到房間後,又叫上了兩位像朋友關係的藝妓。大家都穿著繡有家紋的和服。我並不知道她們為什麼要這樣穿。總之,那位喝醉了叫做小篠的藝妓,還有她的藝妓朋友,大家都穿著繡著家紋的長袖和服。
小篠在兩位友人面前發出宣言。
「我,這一次。決定喜歡這個人,請你們做好準備。」
兩位朋友露出厭惡的表情。然後兩人面面相覷,以眼神交流後,由兩人之中看起來比較年輕的那一位,稍微將膝蓋前挪後說道。
「姐姐,你是認真的嗎?」語氣略帶怒意。
「啊啊,認真的、認真的。」
「不行的唷。這是不對的。」年輕的孩子皺著眉頭說,接著便開始用我聽不太懂的「花柳暗語」似地奇怪話語,三個家紋和服的藝妓開始大肆爭論。
然而,我的思緒,卻只凝結在一點上。在暖桌上,放著御膳料理。在那御膳的一角,放有烤雀的盤子。我非常想要吃那烤雀。時逢大寒時節,大寒的雀鳥肉,有著醇厚的油脂是最好吃的時候。說道寒雀,這大寒的雀鳥,在輕津對孩童們來說可是人氣王,要麼設下陷阱或用任何各種方式捕捉到後,加以鹽烤連著骨頭全部吃下肚。連有如彈珠汽水中彈珠大小的頭顱也全都啪哩啪哩地嚼碎吃掉。頭顱中的腦髓更是美味至極。這是甚是野蠻的事,但是那獨特的味覺魅力實在令人難以招架,就連我在孩提時,也是追著寒雀跑的傢伙。
小篠拉起家紋和服的長袖,將那料理端進房間時,其身形苗條,細長的臉是位古風美人。年齡大約二十二、三左右。雖然是事後才聽說,但她似乎是弘前某位有權人士的小妾,總之,是當時一流的大姊的樣子。在料理放上我所在的暖桌上頭時,我早已發現在那御膳一角的雀燒,「阿,是寒雀!」而內心偷偷地一陣狂喜。我非常想吃,但我又是一個非常愛面子的人。在三位穿著家紋和服的美麗藝妓包圍下,我可沒有連骨大啃寒雀的勇氣。
啊~那腦髓該有多麼美味,這麼一想,也是好久沒有吃寒雀了呢,即便感到苦悶,但又猛然意識到自己並沒有大啖的蠻勇。於是我只好用牙籤插起銀杏果來吃。然而,卻怎麼樣也無法徹底放棄。
而另一邊,女生們的爭吵,依舊永無止盡爭論不休。
我站了起來,表示要回去。
小篠說了要送我,於是我們便紛沓地走出玄關。啊,等等,我說道。然後飛也似地返回了深處的房間,迅速地環伺了那一帶,接著冷不防地抓了那兩隻寒雀塞進懷中,然後慢慢地走出玄關。
「忘了拿東西」我以沙啞的聲音撒了謊。
小篠綁起高組頭巾,乖巧地跟在我後頭。我則是一股腦地想趕緊返回下榻處,以便好好地享受那兩隻寒雀。兩人走在雪路上,也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交談。
下榻處的門被鎖起來了。
「啊啊,不好。被鎖在外頭了。」
這個家的主人是非常嚴格的人,只要我超過回家時間,就會像這樣被懲罰似地關在門外。
「沒關係的唷。」小篠沉著地說道,「我有認識的旅館。」
於是我們折返,由小篠帶我前往她所認識的旅館。是一間非常高級的客棧。小篠敲了敲窗戶叫醒掌櫃的人,並向他拜託了我的事情。
「再見。非常,謝謝你。」我說道。
「再見。」小篠回應。
這樣就就行了,接著就是我一個人來吃雀燒的事。被帶往房間後,我便迅速地鑽進掌櫃鋪好的床。總算,可以慢慢地來品嘗寒雀。然正當我這麼想的瞬間,從玄關那頭傳來小篠的呼喊:「掌櫃!」,我則是豎起耳朵傾聽。
「那個,我的木屐帶子斷掉了。還請幫我綁回去啊。我這就在客人的房間裡等著。」
這下可不好,我趕緊將枕邊的雀燒藏進被鋪底下。
小篠進到我的房間,並在我的枕邊坐了下來,並以各種話題向我搭話。但我只是以想睡的聲音,隨便回應。在被鋪底下有雀燒。到底雖明明和小篠有這麼多的機會,卻連個戀愛的ㄌ字頭都不見其影。小篠始終坐在我的枕邊,然後說道。
「你討厭我嗎?」
而對此我則是這樣回答的。「不討厭,我只是很想睡。」
「這樣啊,那麼再見。」
「啊啊,晚安。」這句話是從我這裡說出口的。
「晚安。」小篠也說,然後終於站了起來。
而後,事情也就這樣。之後,我雖然開始常常找藝妓遊玩,但不知怎麼地總是避開弘前一帶,主要都是找青森的藝妓。問題就在於雀燒,在辭退小篠之後,到底是吃了,還是因為索然無味而丟了,我也不記得了。不過也該是,沒了吃的興致,我想應該是丟了吧。
這就是所謂,戀愛不是靠機運這麼一回事,一個晚上「妙緣」或「偶然」又或「天雷地火」等,接二連三地發生,但因為有著某個頑強的意志,而導致戀愛一途的事證。但是如果是靠「偶然」而使戀愛成立的話,那還真是猥瑣的世態。戀愛應該是要靠意志的。戀愛機會一說,是淫亂的。而還有一點是,若讀者問起那不靠機會,卻持續十年之久的戀愛經驗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的話,我會像這樣回答。那便是單相思,而單相思,便是戀情最崇高的姿態了。
庭訓。不僅戀愛,人生所有靠機會的事情,都是卑鄙的事情。
註解1:日文的妖怪為「お化け」,作者是取其漢字的「化」,來譏諷「文化」一詞的構成。
註解2:日本說唱藝術「淨瑠璃」的其中一種型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