轉學生與杉樹 匿名 2011/08/10 20:41
日文原文
插圖作者:香菸先生 插畫隨想
那是我小學六年級左右的事。
大約是四月中旬,在那天放學後,我一個人留在教室裡打掃。因為不小心弄倒了花瓶,雖然班導幫忙收拾了碎片,但我被命令打掃弄濕的地板。因此我踏出校門的時間,比其他『速歸組』還要晚上了十分鐘。
昨天晚上下了非常大的雨,校園內種植的櫻花幾乎都被打落,道路上花瓣四散,將腳邊的水窪染上了桃色。以往總是毫不在意地踏過水漥前進的我,只有那一天,敏捷地避開而行。
回家途中,我經過以前上過的幼稚園時,看到路邊有誰正在仰望園內生長的大杉木。似乎是同校的學生,他背著黑色書包,還有一張我有印象的側臉。他就是開學日那天,轉學到我們班上的學生,一個有些怪異的轉學生。從轉校第一天開始所有的休息時間,他沒有一次留在教室中,只要一到休息時刻,他便一個人離開教室,不知道什麼時候就不見了。隔天也是如此。
對於轉學生來說,轉學來的第一天應該是交朋友最重要的日子。在這樣重要日子的休息時間自己跑出教室,也就是所謂那種人。討厭人的怪人,這是周遭對他的評價。那個轉學生就在我眼前一直往上盯著杉木,園內孩子們正在小型遊樂器材上玩耍,在一旁則有幼稚園老師在守護。我以前,一樣也曾在這裡玩耍。我是很喜歡幼稚園的小孩,就算放假也哭鬧著「不要――我想去幼稚園!」,讓父母非常困擾。
杉樹生長於園內的一角,一定是在城鎮出現之前便在那裏了。它的樹幹相當粗,高度也比四周的房屋高出三倍。形狀並非是用來作為建材用的筆直杉木,從外觀看起來就像一個扭捲身體的人,而在它的根部附近,掛著『守望杉』的名牌。從我還是那幼稚園的學生開始,它就已經叫做『守望杉』了。在經過轉學生身邊時,我朝杉樹上方瞥了一眼,他到底在看什麼?雖然我覺得大概是在看停在樹上的鳥,但是我錯了。
有兩隻白色的鞋子漂浮於半空中,那是不可思議的光景。我的腳仍舊前進,但目光卻追向那雙鞋,直到超過頭部可動範圍,我停了下來,並將身體轉向杉樹,又看了一次。那一雙白色的運動鞋腳尖向下,漂浮在比我的頭要高的地方。而在那一、兩公尺左右的地方有一根很粗的橫向樹枝,不知道是不是從那裏垂下細線。然而,又是為什麼要這麼做。
當我回過神來,發現剛剛往上看著杉木的他,不知什麼時候已邁出步伐。好像什麼也沒發生般,若無其事地經過我的身旁。我轉過頭想要向那個背影搭話,但是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。正當我躊躇猶豫時,他轉了彎失去蹤影。被一個人留下的我,又在一次向上看了杉樹,卻什麼都沒有。白色的鞋子消失無蹤,我佇立在那裏茫然仰望。幻覺、錯覺、錯看?然而,如果是我看錯的話,那他又是在看著什麼呢?
那一天回到家,我向媽媽報告今天發生的事。有兩隻白色的鞋子,在幼稚園的大杉木底下漂浮著。正要出門買晚餐的媽媽一邊走向玄關,邊順便揉揉我的頭,然後說了一句:「不要說傻話阿」。
日期更迭,到了隔日。上學途中,在經過幼稚園時,我試著仰望杉樹,然而並沒有看到白色鞋子的蹤影。不管是變換角度,還是瞇起眼睛,果然還是什麼都沒看到。突然,在柵欄的那一頭,園內一個臉頰紅潤的小男孩一臉不可思議地盯著我瞧。於是我蒙混地笑了笑,慌忙離去。
果然是看錯了,跟媽媽說的一樣,是一件傻事吧。
稍微鬆了一口氣的我,在接下來的一陣子,都沒有再想起白色鞋子的事情。
接著,事情是發生在從那天開始又過了好一陣的某一天。四月已結束進入了五月,而端午節就近在咫尺。那天的前一天正好也下了雨,在一個人放學回家的途中,道路上留下幾處有如雨水伴手禮般的水窪。於是我一路上刻意踢躂著水窪前進,連襪子都被水浸濕,每走一步便會發出嘎啾嘎啾的聲音,玩得不亦樂乎。回家後我打算以不小心摔到水溝當作藉口告訴媽媽。
就這樣,來到了幼稚園的路邊,我停下了腳步。似乎是聽到了什麼聲音,還是什麼不祥的預感,我也忘了是什麼理由,總之我停了下來。幼稚園內有幾個小孩在玩耍,發出歡鬧的聲音,我看向園內,而剛好遮住我視線的就是那一顆杉木。突然,我想起了那雙白色的鞋子,於是不經意地將眼神沿著樹幹,往上空飄去。
白鞋子就在我的頭上漂浮,我連眼都忘了眨只是死盯著看,有誰穿著那一雙白色鞋子。那時我所看到的不僅只有鞋子,還有之前沒有看到的腳踝。那是穿著鞋子的人的腳,只到小腿處為止,再上去就看不到了。顏色與輪廓則簡直像霧一般模糊,然而,那穿著白色運動鞋的兩腳,確實漂浮在空中。
有誰從我身後面經過,嚇了一跳的我往旁邊一看,黑色的書包正要轉入遠方的轉角,是那令人熟悉的身影。
「等等!」
我叫住了那個背影,他停了下來,然後慢慢地轉向我,那沒有表情的臉,依舊讓人摸不清到底在些想什麼。轉學過了一個月,那時他已被當成班上的裝飾品,休息時間依然不見蹤影,然而連一開始對這緘默的轉學生感到有趣的人,也因漸漸習慣,再也沒有人與他作伴。
他默默地看著我,然而無法以言語說明的我,只好一言不發地指向漂浮在杉樹下某人的白色鞋子。他看向我指的方向,接著是好長一段沉默。
「……你看得見嗎?」他維持看著杉樹的姿勢開口道,雖然是不可能的事,但我那時覺得那是我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。
「白色的鞋子、腳踝」我據實以告,而看來他也跟我看到一樣的景象,且沒有想裝傻的樣子。
「沒錯,但再往上的還是不要看的好唷。」
然後他慢慢地轉向我,「因為那個人正在看著你唷。」就這樣只留下這句話,他轉身離去。而我沒能再次叫住他,只是目送著他的背影。直到那身影消失在轉角時,我又向上看了杉樹,白色的鞋子與腳踝忽然都不見了。到底,是怎麼一回事。
雖然那一天回家我有向父母報告,但是果然爸爸媽媽都沒認真當一回事。絕對不可能看錯,我非常想要知道自己的眼睛到底看到了什麼,而他絕對知道些什麼這點我幾乎非常確信。白色的鞋子,我看過兩次。第一次跟第二次,他都在我的旁邊。而且,一開始先往上看那顆杉樹的就是他,讓人更無法覺得沒有關聯性。
隔天,學校午餐結束後,進入午休時間,我比誰都還要早跑出教室到走廊埋伏。他像平常一樣走出教室,我抓住了他的肩膀。
「要不要稍微聊聊?」
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望著我,一如以往缺乏表情,不知道是否是感到困擾,不管如何,我做出自己認為最溫柔的笑容。
「我會纏著你,直到你說好為止的」他仰視,然後小小地嘆了一口氣。
「……好唷」
我們移動到人不多的中庭,兩人一路下樓將室內鞋換成了外出鞋到了戶外。坐在漂浮著睡蓮葉的圓形池塘邊,單刀直入,我沒有任何前言地劈頭就問。
「那雙白鞋子和腳,是什麼啊?」
「我怎麼知道。」他的答案也非常簡單,然後他又接著說「我又不知道那個人的事」。『那個人』,昨天,他確實也這麼說,而且還說了『但再往上的還是不要看的好』。一定不只有腳,在那之上還有什麼,而他看得見那個部分。
「那個人是……。人在那種地方做什麼啊?」
但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,只是看向水池中央的噴水。
「不要在接近我比較好唷。特別是你。」
完全不知道是什麼意思,正當我要開口,他卻比我搶先了一步。
「我因為有病。」他的語氣簡直像是新聞主播一般,非常輕描淡寫。
「……生病?」
「你,在家裡的浴室,看過漂浮的水母嗎?」一瞬間,我無法理解這個問句的意思,想了好一陣子後,我默默地搖搖頭。沉浸在浴缸裡的水母,那種東西怎麼可能看過。
「我生的病就是看的到那種東西的病,你所看到的白色鞋子還有腳也是」
即所謂『自稱,看得到的人』,且他自己說出了那個原因,是生病。
而這雖然無法說明我所有的體驗,但不知怎麼的有些說服力。至少,比起那些電視上出現的什麼靈力者,沒有任何說明,就說看得見幽靈或什麼其它東西之類的,要來的可信的多。
「你被我的病傳染了唷,偶爾會出現這種人。……你之前應該看不到吧?」
傳染病,能夠看得見白色鞋子,他說是因為我被他的病傳染的關係。我跟他患上同樣的病了嗎?不知道是不是從旁看起來我顯得狼狽的關係,好像為了讓我安心似地,他勉強擠出小小的笑容。
「但是不要緊唷,那種病,只要不要接近我自然就會好的。」
而我搭不上話。
他離開中庭後,我一個人坐在噴水池邊。接著下午的課程,我也是心不在焉的狀態沒有聽講,也沒有看黑板。且雖然應該是有想些什麼,但是我卻完全不記得內容。
那天只有五節課,學校結束的比較早,放學後,我拒絕朋友一起回家的邀約,決定比所有人晚一些,自己一個人踏上歸途。我慢慢地走,來到了有著那顆杉樹的幼稚園。沒有看到學童們的身影。
可能是在午休吧。我停在原地,邊想著這棵樹不曉得幾歲,邊仰望那顆巨大的杉樹。但我並沒有看到至今為止所見的不可思議景象。眼前看到的,是向天際延伸的杉樹,與遠方青藍碧廣的天空。如果就這樣回家的話,就能向以往一樣什麼都沒有發生般地過日子吧,我非常清楚這一點。但是,我卻沒能跨出步伐。不對,是沒有跨出步伐。此時,背著黑色書包的他來到這裡,似乎是因為看到我,他突然停下腳步。
一如既往地無表情,難以猜測他的想法。但從他停下這件事來看,應該是對我的存在感到意外吧。
「唷,過來這裡啊」
我舉起手說道,過了幾分鐘後,他走到我的旁邊。
「……發生什麼事了嗎?」
我無視那句話,一個人往杉樹上瞧。剛才絕對看不倒的白色運動鞋、腳踝,甚至還有更上面光溜溜的膝蓋與褲子的邊緣。沒有錯,只要他有旁邊我才看得到,而且能見的範圍比昨天要更廣。
就這樣互相沉默了一陣子,但他最後終於放棄似地,呼~地嘆了一口氣,然後與我一同往上看向杉樹。
「昨天,只有鞋子與腳踝對吧,今天呢?」
「今天可以看到膝蓋」
「褲子呢?」
「看到一點」
「這樣啊……」
接著忽然,他的右手抓住了我的左手腕。那是令人來不及思考,非常唐突之間發生的事。我驚訝地看向他,那個表情依舊沒有變化,視線也依舊定視在杉木上,並用剩下的手指向上空。
「看得到那個人的手嗎?在褲子邊,晃動的,白色的手」
遲疑之間,我再次往上一看。我看到了手,雖然只到手腕前,但確實如他所言,是白色的手。被他抓住手腕時,不僅只到短褲,我還可以看到腰的附近。
「穿著像斑馬紋的長袖襯衫呢」
他在旁邊這麼說的瞬間,我的眼睛模糊地捕捉到了黑白條紋的襯衫,且逐漸變得鮮明,連紋路都可清晰明辨。隨著細節的說明,能看得見『她』的部分增加了。
「脖子上,有繩子陷在裡面」
於是我看到了繩子,從伸出的樹枝上垂下的繩子,纏著白色的纖細頸部。
「是女的,短髮,舌頭稍微吐出來,眼睛……正看著你」
說到最後,他放開了抓著我的手。我看到了臉,我什麼都看到了。那腳、那手、那身體、那臉,還有稍微吐出的舌頭,我在一眨眼間確實捕捉,包括那虛幻的眼。
「… …啊」
我忍不住發出聲音,為什麼至今都沒有發現呢。我認識那個人,她是我幼稚園中班、大班時照顧我的老師。在我幼年時,媽媽常常住院,小時候的我感到非常寂寞。所以,可能是因這樣我把不能向母親撒嬌的分,全都轉向幼稚園老師的她。
我常常習慣黏在老師的腳邊,簡直就像是猴子還是無尾熊的小孩一樣。她會讓我抱著她的腳,然後「嘿一咻嘿一咻」的走,並就維持這樣的姿勢做其他事情。是非常溫柔的人。
而那位老師上吊身亡了。
我輕輕地伸出了手,想要摸那一雙白色的運動鞋,雖然指尖稍微摸到了,但是卻沒有觸覺,我的手指在空中爪動,但是就是碰不到。
「不要緊吧?」不知水母君是否在擔心我。
「……是我認識的老師」我回答,那是連我自己也非常驚訝的冷靜聲音。
很奇怪的是,就算在老師的屍體面前,我也湧現不出實感。那簡直就像看著電視那一頭,正在舉行名人的葬禮一般。以繩子吊掛在樹下的她,一直看著我。說不定,我與她認識這件事,水母君一開始就注意到了。
「被稱作『守望杉』呢,......這棵樹。」他在一旁小聲地嘀咕道。
之後,我與他在某處道別,而怎麼回到家裡的,我完全沒有記憶。一回到家,我問了媽媽,一提起老師的名字,媽媽放棄似地,跟我講了許多事情,並表示一直沒有說,是因為想說忘了就給它忘了好。老師是自己結束生命的,因為失戀而自殺。事情是發生在我畢業之後不久。她的戀人是當時在同一個幼稚園工作的人,也是我有印象的人。
會破局並不是因為吵架或是出軌,而是老師出生長大的地方,是被周圍的人視為忌諱的土地。雖然是有這樣的知識,但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,怎麼說都太不合理,老師那時怎麼也無法接受。媽媽說「你啊,有一個時期還會喊那位老師『媽媽』呢」,然後露出懷念的笑容。記憶中老師的身影,與眼前的媽媽重和,我的眼睛擅自流下淚來,此刻老師已經死了的實感才湧現上來。我像個很小的孩子一樣哭了,而媽媽則是摸了摸我的頭。
隔天上學時,我順便去了幼稚園。門邊站了一位幼稚園老師,我將前天媽媽準備好的小花束,交給了那個人,並拜託她供在杉樹底下,那個有些年紀的幼稚園老師馬上了解了什麼似地,一瞬間表情有些欣喜,又有些寂寞。
「謝謝你啊」她對著我說,我雖然有看向杉樹一次,但卻沒有看到老師的身影。離開幼稚園,我踏出步伐。我沒有哭,為了老師的分,看來是在昨天都哭完了。
到學校的路上,在小學的校門前,我看到了熟悉的黑色書包,是他。我想要向那個背影搭話,但是卻說不出話來。我停下腳步,站在原地。他身懷疾病、他說『不要靠近他比較好』、向下看著我的老師的眼睛、看得到這件事。千頭萬緒在我的腦中,對於追上那背影我猶豫不決。覺悟,或許可以這麼說,當時的我,尚未懷抱。所以,離我開始叫他『水母』,還要再一陣子。
從背後有人拍了我的肩膀。
「喂,在這裡站著發什麼呆呢?」
一轉頭,在那裏站著的是班上的女生,頭上浮出問號般看著我。我有些慌張,一邊回答道「才沒有什麼」,她則是表現出更加懷疑的臉。
「是看到什麼怪東西了嗎一?」這麼說的她,露出了天真無邪的笑容。
插圖作者:香菸先生 插畫隨想
那是我小學六年級左右的事。
大約是四月中旬,在那天放學後,我一個人留在教室裡打掃。因為不小心弄倒了花瓶,雖然班導幫忙收拾了碎片,但我被命令打掃弄濕的地板。因此我踏出校門的時間,比其他『速歸組』還要晚上了十分鐘。
昨天晚上下了非常大的雨,校園內種植的櫻花幾乎都被打落,道路上花瓣四散,將腳邊的水窪染上了桃色。以往總是毫不在意地踏過水漥前進的我,只有那一天,敏捷地避開而行。
回家途中,我經過以前上過的幼稚園時,看到路邊有誰正在仰望園內生長的大杉木。似乎是同校的學生,他背著黑色書包,還有一張我有印象的側臉。他就是開學日那天,轉學到我們班上的學生,一個有些怪異的轉學生。從轉校第一天開始所有的休息時間,他沒有一次留在教室中,只要一到休息時刻,他便一個人離開教室,不知道什麼時候就不見了。隔天也是如此。
對於轉學生來說,轉學來的第一天應該是交朋友最重要的日子。在這樣重要日子的休息時間自己跑出教室,也就是所謂那種人。討厭人的怪人,這是周遭對他的評價。那個轉學生就在我眼前一直往上盯著杉木,園內孩子們正在小型遊樂器材上玩耍,在一旁則有幼稚園老師在守護。我以前,一樣也曾在這裡玩耍。我是很喜歡幼稚園的小孩,就算放假也哭鬧著「不要――我想去幼稚園!」,讓父母非常困擾。
杉樹生長於園內的一角,一定是在城鎮出現之前便在那裏了。它的樹幹相當粗,高度也比四周的房屋高出三倍。形狀並非是用來作為建材用的筆直杉木,從外觀看起來就像一個扭捲身體的人,而在它的根部附近,掛著『守望杉』的名牌。從我還是那幼稚園的學生開始,它就已經叫做『守望杉』了。在經過轉學生身邊時,我朝杉樹上方瞥了一眼,他到底在看什麼?雖然我覺得大概是在看停在樹上的鳥,但是我錯了。
有兩隻白色的鞋子漂浮於半空中,那是不可思議的光景。我的腳仍舊前進,但目光卻追向那雙鞋,直到超過頭部可動範圍,我停了下來,並將身體轉向杉樹,又看了一次。那一雙白色的運動鞋腳尖向下,漂浮在比我的頭要高的地方。而在那一、兩公尺左右的地方有一根很粗的橫向樹枝,不知道是不是從那裏垂下細線。然而,又是為什麼要這麼做。
當我回過神來,發現剛剛往上看著杉木的他,不知什麼時候已邁出步伐。好像什麼也沒發生般,若無其事地經過我的身旁。我轉過頭想要向那個背影搭話,但是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。正當我躊躇猶豫時,他轉了彎失去蹤影。被一個人留下的我,又在一次向上看了杉樹,卻什麼都沒有。白色的鞋子消失無蹤,我佇立在那裏茫然仰望。幻覺、錯覺、錯看?然而,如果是我看錯的話,那他又是在看著什麼呢?
那一天回到家,我向媽媽報告今天發生的事。有兩隻白色的鞋子,在幼稚園的大杉木底下漂浮著。正要出門買晚餐的媽媽一邊走向玄關,邊順便揉揉我的頭,然後說了一句:「不要說傻話阿」。
日期更迭,到了隔日。上學途中,在經過幼稚園時,我試著仰望杉樹,然而並沒有看到白色鞋子的蹤影。不管是變換角度,還是瞇起眼睛,果然還是什麼都沒看到。突然,在柵欄的那一頭,園內一個臉頰紅潤的小男孩一臉不可思議地盯著我瞧。於是我蒙混地笑了笑,慌忙離去。
果然是看錯了,跟媽媽說的一樣,是一件傻事吧。
稍微鬆了一口氣的我,在接下來的一陣子,都沒有再想起白色鞋子的事情。
接著,事情是發生在從那天開始又過了好一陣的某一天。四月已結束進入了五月,而端午節就近在咫尺。那天的前一天正好也下了雨,在一個人放學回家的途中,道路上留下幾處有如雨水伴手禮般的水窪。於是我一路上刻意踢躂著水窪前進,連襪子都被水浸濕,每走一步便會發出嘎啾嘎啾的聲音,玩得不亦樂乎。回家後我打算以不小心摔到水溝當作藉口告訴媽媽。
就這樣,來到了幼稚園的路邊,我停下了腳步。似乎是聽到了什麼聲音,還是什麼不祥的預感,我也忘了是什麼理由,總之我停了下來。幼稚園內有幾個小孩在玩耍,發出歡鬧的聲音,我看向園內,而剛好遮住我視線的就是那一顆杉木。突然,我想起了那雙白色的鞋子,於是不經意地將眼神沿著樹幹,往上空飄去。
白鞋子就在我的頭上漂浮,我連眼都忘了眨只是死盯著看,有誰穿著那一雙白色鞋子。那時我所看到的不僅只有鞋子,還有之前沒有看到的腳踝。那是穿著鞋子的人的腳,只到小腿處為止,再上去就看不到了。顏色與輪廓則簡直像霧一般模糊,然而,那穿著白色運動鞋的兩腳,確實漂浮在空中。
有誰從我身後面經過,嚇了一跳的我往旁邊一看,黑色的書包正要轉入遠方的轉角,是那令人熟悉的身影。
「等等!」
我叫住了那個背影,他停了下來,然後慢慢地轉向我,那沒有表情的臉,依舊讓人摸不清到底在些想什麼。轉學過了一個月,那時他已被當成班上的裝飾品,休息時間依然不見蹤影,然而連一開始對這緘默的轉學生感到有趣的人,也因漸漸習慣,再也沒有人與他作伴。
他默默地看著我,然而無法以言語說明的我,只好一言不發地指向漂浮在杉樹下某人的白色鞋子。他看向我指的方向,接著是好長一段沉默。
「……你看得見嗎?」他維持看著杉樹的姿勢開口道,雖然是不可能的事,但我那時覺得那是我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。
「白色的鞋子、腳踝」我據實以告,而看來他也跟我看到一樣的景象,且沒有想裝傻的樣子。
「沒錯,但再往上的還是不要看的好唷。」
然後他慢慢地轉向我,「因為那個人正在看著你唷。」就這樣只留下這句話,他轉身離去。而我沒能再次叫住他,只是目送著他的背影。直到那身影消失在轉角時,我又向上看了杉樹,白色的鞋子與腳踝忽然都不見了。到底,是怎麼一回事。
雖然那一天回家我有向父母報告,但是果然爸爸媽媽都沒認真當一回事。絕對不可能看錯,我非常想要知道自己的眼睛到底看到了什麼,而他絕對知道些什麼這點我幾乎非常確信。白色的鞋子,我看過兩次。第一次跟第二次,他都在我的旁邊。而且,一開始先往上看那顆杉樹的就是他,讓人更無法覺得沒有關聯性。
隔天,學校午餐結束後,進入午休時間,我比誰都還要早跑出教室到走廊埋伏。他像平常一樣走出教室,我抓住了他的肩膀。
「要不要稍微聊聊?」
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望著我,一如以往缺乏表情,不知道是否是感到困擾,不管如何,我做出自己認為最溫柔的笑容。
「我會纏著你,直到你說好為止的」他仰視,然後小小地嘆了一口氣。
「……好唷」
我們移動到人不多的中庭,兩人一路下樓將室內鞋換成了外出鞋到了戶外。坐在漂浮著睡蓮葉的圓形池塘邊,單刀直入,我沒有任何前言地劈頭就問。
「那雙白鞋子和腳,是什麼啊?」
「我怎麼知道。」他的答案也非常簡單,然後他又接著說「我又不知道那個人的事」。『那個人』,昨天,他確實也這麼說,而且還說了『但再往上的還是不要看的好』。一定不只有腳,在那之上還有什麼,而他看得見那個部分。
「那個人是……。人在那種地方做什麼啊?」
但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,只是看向水池中央的噴水。
「不要在接近我比較好唷。特別是你。」
完全不知道是什麼意思,正當我要開口,他卻比我搶先了一步。
「我因為有病。」他的語氣簡直像是新聞主播一般,非常輕描淡寫。
「……生病?」
「你,在家裡的浴室,看過漂浮的水母嗎?」一瞬間,我無法理解這個問句的意思,想了好一陣子後,我默默地搖搖頭。沉浸在浴缸裡的水母,那種東西怎麼可能看過。
「我生的病就是看的到那種東西的病,你所看到的白色鞋子還有腳也是」
即所謂『自稱,看得到的人』,且他自己說出了那個原因,是生病。
而這雖然無法說明我所有的體驗,但不知怎麼的有些說服力。至少,比起那些電視上出現的什麼靈力者,沒有任何說明,就說看得見幽靈或什麼其它東西之類的,要來的可信的多。
「你被我的病傳染了唷,偶爾會出現這種人。……你之前應該看不到吧?」
傳染病,能夠看得見白色鞋子,他說是因為我被他的病傳染的關係。我跟他患上同樣的病了嗎?不知道是不是從旁看起來我顯得狼狽的關係,好像為了讓我安心似地,他勉強擠出小小的笑容。
「但是不要緊唷,那種病,只要不要接近我自然就會好的。」
而我搭不上話。
他離開中庭後,我一個人坐在噴水池邊。接著下午的課程,我也是心不在焉的狀態沒有聽講,也沒有看黑板。且雖然應該是有想些什麼,但是我卻完全不記得內容。
那天只有五節課,學校結束的比較早,放學後,我拒絕朋友一起回家的邀約,決定比所有人晚一些,自己一個人踏上歸途。我慢慢地走,來到了有著那顆杉樹的幼稚園。沒有看到學童們的身影。
可能是在午休吧。我停在原地,邊想著這棵樹不曉得幾歲,邊仰望那顆巨大的杉樹。但我並沒有看到至今為止所見的不可思議景象。眼前看到的,是向天際延伸的杉樹,與遠方青藍碧廣的天空。如果就這樣回家的話,就能向以往一樣什麼都沒有發生般地過日子吧,我非常清楚這一點。但是,我卻沒能跨出步伐。不對,是沒有跨出步伐。此時,背著黑色書包的他來到這裡,似乎是因為看到我,他突然停下腳步。
一如既往地無表情,難以猜測他的想法。但從他停下這件事來看,應該是對我的存在感到意外吧。
「唷,過來這裡啊」
我舉起手說道,過了幾分鐘後,他走到我的旁邊。
「……發生什麼事了嗎?」
我無視那句話,一個人往杉樹上瞧。剛才絕對看不倒的白色運動鞋、腳踝,甚至還有更上面光溜溜的膝蓋與褲子的邊緣。沒有錯,只要他有旁邊我才看得到,而且能見的範圍比昨天要更廣。
就這樣互相沉默了一陣子,但他最後終於放棄似地,呼~地嘆了一口氣,然後與我一同往上看向杉樹。
「昨天,只有鞋子與腳踝對吧,今天呢?」
「今天可以看到膝蓋」
「褲子呢?」
「看到一點」
「這樣啊……」
接著忽然,他的右手抓住了我的左手腕。那是令人來不及思考,非常唐突之間發生的事。我驚訝地看向他,那個表情依舊沒有變化,視線也依舊定視在杉木上,並用剩下的手指向上空。
「看得到那個人的手嗎?在褲子邊,晃動的,白色的手」
遲疑之間,我再次往上一看。我看到了手,雖然只到手腕前,但確實如他所言,是白色的手。被他抓住手腕時,不僅只到短褲,我還可以看到腰的附近。
「穿著像斑馬紋的長袖襯衫呢」
他在旁邊這麼說的瞬間,我的眼睛模糊地捕捉到了黑白條紋的襯衫,且逐漸變得鮮明,連紋路都可清晰明辨。隨著細節的說明,能看得見『她』的部分增加了。
「脖子上,有繩子陷在裡面」
於是我看到了繩子,從伸出的樹枝上垂下的繩子,纏著白色的纖細頸部。
「是女的,短髮,舌頭稍微吐出來,眼睛……正看著你」
說到最後,他放開了抓著我的手。我看到了臉,我什麼都看到了。那腳、那手、那身體、那臉,還有稍微吐出的舌頭,我在一眨眼間確實捕捉,包括那虛幻的眼。
「… …啊」
我忍不住發出聲音,為什麼至今都沒有發現呢。我認識那個人,她是我幼稚園中班、大班時照顧我的老師。在我幼年時,媽媽常常住院,小時候的我感到非常寂寞。所以,可能是因這樣我把不能向母親撒嬌的分,全都轉向幼稚園老師的她。
我常常習慣黏在老師的腳邊,簡直就像是猴子還是無尾熊的小孩一樣。她會讓我抱著她的腳,然後「嘿一咻嘿一咻」的走,並就維持這樣的姿勢做其他事情。是非常溫柔的人。
而那位老師上吊身亡了。
我輕輕地伸出了手,想要摸那一雙白色的運動鞋,雖然指尖稍微摸到了,但是卻沒有觸覺,我的手指在空中爪動,但是就是碰不到。
「不要緊吧?」不知水母君是否在擔心我。
「……是我認識的老師」我回答,那是連我自己也非常驚訝的冷靜聲音。
很奇怪的是,就算在老師的屍體面前,我也湧現不出實感。那簡直就像看著電視那一頭,正在舉行名人的葬禮一般。以繩子吊掛在樹下的她,一直看著我。說不定,我與她認識這件事,水母君一開始就注意到了。
「被稱作『守望杉』呢,......這棵樹。」他在一旁小聲地嘀咕道。
之後,我與他在某處道別,而怎麼回到家裡的,我完全沒有記憶。一回到家,我問了媽媽,一提起老師的名字,媽媽放棄似地,跟我講了許多事情,並表示一直沒有說,是因為想說忘了就給它忘了好。老師是自己結束生命的,因為失戀而自殺。事情是發生在我畢業之後不久。她的戀人是當時在同一個幼稚園工作的人,也是我有印象的人。
會破局並不是因為吵架或是出軌,而是老師出生長大的地方,是被周圍的人視為忌諱的土地。雖然是有這樣的知識,但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,怎麼說都太不合理,老師那時怎麼也無法接受。媽媽說「你啊,有一個時期還會喊那位老師『媽媽』呢」,然後露出懷念的笑容。記憶中老師的身影,與眼前的媽媽重和,我的眼睛擅自流下淚來,此刻老師已經死了的實感才湧現上來。我像個很小的孩子一樣哭了,而媽媽則是摸了摸我的頭。
隔天上學時,我順便去了幼稚園。門邊站了一位幼稚園老師,我將前天媽媽準備好的小花束,交給了那個人,並拜託她供在杉樹底下,那個有些年紀的幼稚園老師馬上了解了什麼似地,一瞬間表情有些欣喜,又有些寂寞。
「謝謝你啊」她對著我說,我雖然有看向杉樹一次,但卻沒有看到老師的身影。離開幼稚園,我踏出步伐。我沒有哭,為了老師的分,看來是在昨天都哭完了。
到學校的路上,在小學的校門前,我看到了熟悉的黑色書包,是他。我想要向那個背影搭話,但是卻說不出話來。我停下腳步,站在原地。他身懷疾病、他說『不要靠近他比較好』、向下看著我的老師的眼睛、看得到這件事。千頭萬緒在我的腦中,對於追上那背影我猶豫不決。覺悟,或許可以這麼說,當時的我,尚未懷抱。所以,離我開始叫他『水母』,還要再一陣子。
從背後有人拍了我的肩膀。
「喂,在這裡站著發什麼呆呢?」
一轉頭,在那裏站著的是班上的女生,頭上浮出問號般看著我。我有些慌張,一邊回答道「才沒有什麼」,她則是表現出更加懷疑的臉。
「是看到什麼怪東西了嗎一?」這麼說的她,露出了天真無邪的笑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