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船 匿名 2016/10/21
日文原文
插圖作者:香菸先生 插畫隨想
這是我在國中時期,從一位友人那兒聽到的故事。
那是他將要滿十歲前發生的事。
季節是夏季,距離他出生的城鎮,要跨過一座山的沿海小鎮親戚家,那是他當時寄宿的地方。友人雖然與我出生在同一個城鎮,但在升上小學時有幾年,是他在各地的親戚家中輾轉的時期。那一天下午,結束學校的課程後,他並沒有直接回家,而是中途到遠離聚落的海濱坐著一個人看海。被緊密岩石包圍的海濱相當狹窄,四周不見人影。木屑、浮球、保麗龍等漂浮垃圾規矩地排成一列在他的腳下漂浮著。那裏,是連當地人都遺忘般的寧靜海灘。
學校結束到日落的這幾個小時,他常常在那個海岸,什麼也不做就只是看著海度過。而他發現那樣東西時,是在太陽向西稍稍傾斜,大約來到黃昏左右的時刻。在白浪牽引的海岸邊,有什麼落在那兒,大概是被海浪沖上岸,且在陽光的反射下閃閃發亮。突然覺得有趣的他起身靠近,並在下一個波浪來臨前將其拾起。那東西,他一開始以為是貝殼。它是由一對盤子互相對疊,由兩片半球狀的部分所構成。形狀近似銅鑼燒,大小大約有手掌大。顏色則為乳白,加上表面有著如琺瑯質般的光澤,邊緣則綻開著像是以針鑿出的數個小孔。
他本來以為是貝殼而試著拿起來瞧,然而擁有這樣特徵的貝類他並沒有看過。而且,如果是雙殼貝類,卻哪也沒看到接合處,這一點也是很奇妙。以手指輕敲,有冰冷的金屬聲,裡面似乎是中空,但輕輕搖晃卻沒有聲響。到底是貝殼,還是什麼其他的東西,不管怎麼樣都看不出個所以然,於是他把它收進書包裡,準備帶回家再來調查。
當時照顧水母君的親戚家,是位在離海濱不遠的沿海地區。回到家,他向在客廳的叔母報告到家後,便往自己被分配到的二樓房間。他在桌邊坐下,並將書包倒翻把裏頭的東西攤在桌上,接著從書架上拿出海洋生物相關圖鑑,針對貝類的項目查詢,卻沒有看到那個生物。其表面無數的孔洞看似是呼吸孔,但那好像是鮑魚等單殼貝類的特徵,果然這或許並不是單純的雙殼貝。
此時,樓下傳了喊吃飯的聲音,他應聲後將貝殼放在攤開的圖鑑上就那樣離開房間。下到一樓,果然客廳只有叔母一人,因為叔父的職業漁夫,因此他從來沒有跟叔父一起共進晚餐。叔母背對著他在廚房忙著什麼,只有開著的電視好像很開心地在說話。吃飯時,叔母曾一度轉頭問他「要不要再一碗?」,他搖了搖頭,叔母則只是輕輕地微笑說了一聲「這樣啊」。吃完晚餐,他再次回到二樓自己的房間。開啟燈後,他忽然停住。
房間中有什麼不同。仔細一看原來是本應放在圖鑑上的貝殼滾落到了地板上。他本來想是被風吹落,而看相窗戶。
然窗外早已一片漆黑,在玻璃的那一方,黃澄的月亮浮在那兒,四周一片寂靜,外頭蟲子的鳴叫則越發清晰。而他就這樣向著閉著的窗戶那端,望了好一陣子。接著他在桌邊坐下,並將撿到的貝殼放在圖鑑旁邊,再次展開調查。
那一天晚上,他作了一個夢。
他一個人攀上了一個緩坡。時間感全無,周遭一片漆黑,似乎是在大半夜。而他走著的是條陌生的道路,它筆直地通往冷清的森林之中。路邊等間距地豎立著老舊的路燈,照亮了未經鋪設的道路。他邊走邊回頭,發現一直到遠方都是相同的景色,不同之處只有上坡與下坡的差別。他仍身穿睡衣,手上並沒有拿著照明相關的用具,反而是拿著的不知為何是今天在海邊撿到的貝殼。
從背後吹起的風,使得一邊的樹木們無言地擺動身體。在夢中,他意識到這是一個夢。雖至麼說,但也不是被稱為清醒夢那樣意識清楚,只是冥冥中覺得好像是如此。且這雖然是一條陌生的道路,但他卻理解到這一條坡道是往哪裡延續,以及自己正在往哪裡前進。
是海。只要爬上這個坡道就能看見海。然而同時他朦朧地產生了疑問,那便是要往海前進的理由為何。他知道這一條路往海延續,但為什麼自己要以海為目標前進呢?然他模糊地思考就停在這裡,因他感覺到腳掌有些刺痛,在這個瞬間夢醒了。然當回神時他已經佇立在現實之中,由於過於唐突,令他依然有仍身處夢境的錯覺。照亮路途的街燈與月光消失,在眼前展開的是無盡的黑暗。
晚風吹拂著身體,還有樹葉微響與夜鳥的啼鳴。當眼睛習慣後,他發現自己身處於離叔父家數十公尺遠的地方。他所站立的位置後方即是住所,玄關的門敞開,關著燈的家中,比四周的黑更加濃暗。然而不管是打開房間門的記憶、下樓梯的記憶、還是穿過玄關的記憶他都沒有印象。
他不知是否是就這樣在無意識地走到了這裡。而他的腳掌再次感到疼痛,一看才發現自己並沒有穿鞋,腳後跟也因此被小石子還是什麼東西嵌入。當他打算坐在地上確認傷口時,聽到了冰冷的聲響,有什麼東西從他的右手滑落。顯然他手裡似乎曾拿著什麼。他蹲下後將其再次拾起,並於黑暗中凝視,那是在海邊撿到的貝殼。話說回來,他在夢裡也曾拿著它。就這樣拿著貝殼,他在原地待占了好一會。然而,卻怎麼也摸不著頭緒。接著他小小地左右搖搖頭,在確認腳掌破皮後,回到家裡。
盡量不要吵醒睡著的人,他小心翼翼地清洗弄髒的地板與腳,然後爬上2樓,鑽進棉被中。不一會兒他便二度陷入睡眠中。而這一次既他沒有擅自爬起,也沒有作夢。
隔天學校放假,比平常早起的他在結束早餐後,帶著由叔母準備的裝著麥茶的水壺,前往離家稍微得走上一陣子的小漁港。昨天的事情他並沒有向家中兩人提起,因為怕造成多餘的擔心。
那是風和日麗的一天,早晨的漁港靜悄悄地,在平穩的海波上有幾隻以繩索繫著的小型漁船,與停在船頭的海鳥一同晃動。通過松林旁後,中途他往以「ㄑ」字形彎折的防坡堤前進。
防波堤的前端有一個老人正在垂釣。他把木頭製的釣具箱當作椅子,發呆地望著眼前的海。水母君走到他的身邊後坐下。就那樣兩人暫時無語地眺望汪洋。在他們的背後,遠方的某處響起了鳥鳴。
「……又被家裡趕出了嗎?」老人說。
「才不是。」他回答。
接著又是一陣沉默。
帶著起毛邊的草帽,身體被太陽曬的漆黑,而任其生長的鬍子及眉毛則是對比地白。老人對他而言,是他來到這個聚落以來唯一的朋友。
「釣到了嗎?」他以略大的聲音詢問。
老人則是以短促有如嘀咕般地回答:「沒釣到。」
確實,放在腳邊的魚簍是空的。老人在聚落裡是有名,且也是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的人物。釣屍體的男人,老人是被這樣稱呼的。在這個漁港,老人釣起的溺水屍體有數十具之多。這傳言除去稍稍誇張的部分外,皆是事實。
「吶、Michi先生。」水母君喊了名字,於是老人看向了他。
「Michi先生覺得,這個,是什麼呢?」他說著,邊把昨天撿到貝殼從口袋裡掏出來拿給老人看。
老人慢慢地看向那奇妙的物體。帽子下的眼睛一瞇,伸出了充滿太陽曬斑與皺紋的手,捏起了貝殼。他向老人簡短地說明了他撿到的經過,以及昨天晚上發生的事件。老人將貝殼放在眼前,一邊端詳,一邊好似有在聽他說話,又好像完全沒有在聽。
「……裏頭,好像有什麼呢。」老人低聲自語地說。
「有聲響。」老人的話,讓他眼睛眨了好幾下。他拿回老人還給他的貝殼,試著放在自己的耳朵邊。閉上眼睛,他側耳傾聽,然而卻什麼也沒有聽到。他將意識集中於鼓膜,但除了風撫樹葉的聲音、波浪拍打混凝土的浪聲,以及蟬與海鳥的鳴叫聲外,果然,從貝殼裡並沒有聽到任何聲響。
「我聽不到。」他嘀咕道。但是老人並沒有反應,他的耳朵有些不好。
「Michi先生覺得這是什麼?」他提高音量,問了相同的問題。老人則是邊望著從剛才一點抽搐都沒有的浮球,僅僅回答 :「……不知道。」接下來到中午為止,他與老人兩人就一直眺望海洋。而其間,老人的竿子一次都沒有反應,連一條魚或是一個什麼人,都沒有釣到。
那是與昨天晚上一模一樣的夢。他獨自一人,走著夜路往海的方向前進。無止盡筆直且毫無變化的緩坡,路燈散佈,道路兩旁叢生的雜草與樹木。他身穿睡衣,手裡拿著貝殼,一切的一切都幾乎如出一轍。但是他發現,自己離目的地的海邊比起昨晚要來的更近些。他走著,雖依然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前往海邊,但是他以踏實的步伐持續在坡道上走著。前方的坡道雖然中斷,但是微微地可以看見,那是頂點,再一下下就能看見海。
然冷不防地,他忽然清醒過來,由於過於突然的世界切換感,使他差點摔倒。黑暗中,他花了幾分鐘的時間環顧四周來理解到自己身處的狀況。他所在的位置,是從家裡前往學校的途中。比起昨天晚上的離家,他走了更長一段路。接著他看向自己的右手裡,他正握著貝殼。這與剛才為止所做的夢一樣,且是與昨晚幾乎完全一樣的狀況。夢遊症,這一個名詞依稀地閃過腦際,且他對於該名詞所意味的症狀也有一定的認知。
自己生病了嗎?雖沒有自覺,但至少至今他應從來沒有一樣的經驗。然而現實是現在他站在這裡。過了一會兒他得出的,是「或許真是如此」這般曖昧的答案。接著,像是想起什麼一般,他感到腳部非常地疼痛。他走到路燈下照明,發現昨天受傷的地方又破了,且不曉得是撞到哪裡,一隻腳的小指指甲裂開滲出血來。此外還有多處小小地割傷與擦傷。
他忍著疼痛走回去,發現家的燈正亮著。走近玄關,他聽到了叔母的聲音,好像是以電話不知正在與誰對話。從語氣聽起來,很明顯可以感受到她的驚惶失措。突然,手電筒的燈照亮了他,一看是叔父從往山的道路走來,一看見他便飛奔過來,「到底在幹什麼!」地對他一陣怒罵,並朝向他舉起手,然而那手卻沒有打向他。叔父維持著手上舉的姿勢,表情一臉驚訝地望著他滿是鮮血的光腳。叔母從家中走了出來,而她也看著他,一句話也沒說地只是呆站在那裏。
「對不起。」他向兩人說道。
回神的叔父放下舉著的手,不發一語地催促他進家門。他們也沒問他去了哪裡,在把他的傷口處理好後,那天直到早上他被指示睡在一樓的客廳。 在鋪在客廳的棉被中,他在不甚舒適的淺眠裡,朦朧地聽見了房間外兩人說話的聲音。「如果,這種事情繼續發生的話……」是叔母的聲音。「妳聲音太大聲了。」叔父說道。接著便什麼也聽不到了。於是他便將頭蒙進薄棉被中睡去。
隔天,過了中午以後他離開家裡。那天,他也前去找應該在漁港的好友。早上,叔父與叔母討論了是否要將他帶去醫院,結果結論是暫時再觀察一下。
防波堤的底端,老人在與昨天完全相同的位置上。他的服裝、釣線垂釣的位置也於前天完全沒有不同,簡直是要說他徹夜垂釣也不會有人懷疑的程度。在一旁坐下後,老人看向了他。
「……又被家裡趕出來了嗎?」
「才不是。」水母君做了一如既往相同的回答。老人則是比平常要稍久地看了他一會兒後,再度將視線移向海洋。
「釣到了嗎?」這次換他問道,但老人則是不發一語。
恐怕是沒有聽到吧。他瞥了魚籠一眼,結果,往常總是空無一物的魚籠,有什麼藍色的東西裝在裡面。他伸長了脖子往裡面瞧,原本以為是一條色狀奇妙的魚,但一看才發現只是藍色的橡膠手套。這似乎是今天釣到的東西,而當他試圖觸碰那個手套時。
「……不要碰比較好唷。」老人突然地說。
「手指,還在裡面。」這句話讓他停下了深向魚籠的手。老人看向他,看來並不是在開玩笑。而他再次將視線落下,那藍色的手套確實有地方不自然地鼓脹著。他想起了老人的別名。釣屍體的男人。
雖然知道那傳言是事實,但實際看到釣上來這還是第一次。依橡膠手套判斷,手指的主人是漁夫吧。在溺死之後,四散地漂流在海上,然後被老人釣起的樣子。老人不在多說什麼,而手指也不可能回答,於是他重新在老人身旁坐好。雖人的一部分就近在咫尺,但他卻沒有感到厭惡。一旁有個老人,旁邊的魚籠裡有人的手指,而他竟覺得是理所當然且相當自然的事。好一陣子兩人皆沉默著,海上的浮標也沒有反應,飛過天空的海鳥影子一瞬間橫切過腳邊。日照比昨天要更強,蟬聲嘈雜,光只是坐著身體便緩緩便滲出汗水。
突然,他的頭上被蓋上了什麼東西,一看原來是老人的草帽。
老人若無其事地繼續釣魚,而這是他第一次看見老人的頭頂,額頭寬高,且有著與鬍鬚一樣白的頭髮。由於老人的帽子相當大,他小小的身軀幾乎全被藏於陰影之下,他沒有說謝謝,老人也什麼都沒說。一會兒,他在帶來的水壺蓋子中注入了麥茶,並拿給老人。老人接過後,將其一飲而盡還給他。果然,兩人之間仍沒有任何言語。就這樣過了數小時,四周雖仍相當明亮,但太陽已大致西斜。決定回去的他,於是站了起來,將帽子脫下歸還到老人的頭頂,就那樣準備離去。
「……說不定是船。」因為老人的這一句話他回了頭,由於不解其意,於是他反問回去。
「船?」
「裏頭有人,又是從海上來的話,那便是船吧?」老人除此之外不再多言。
他以手碰碰褲子的口袋,那個貝殼,他今天也帶在身上。不知道為什麼,他總覺得不能放手,且無法下定決心拋棄,於是便放在口袋裡帶著走。
船,雖然光是形狀就和他所知道的模樣相異,但是一把它想成船,卻不可思議地覺得相當吻合。且一想到那個夢境,連續兩天夢見的都是往海的夢,就有什麼無形的東西無縫切合之感。今天,他也將夢見那個夢吧,雖然沒有任何根據,然他確信著。但是,他不想要在造成家中人們的困擾,且腳傷說不定會變得更嚴重。
他看向身邊的友人,老人手持釣竿,一如往常地眺望海上。就算問了該如何是好,老人一定也只會說不知道吧。他獨自想了想得出了答案。他將上衣脫去鋪在防坡堤上,然後再一次在老人的身邊坐下,接著睡在鋪好的上衣上。他側躺曲膝閉眼,雖然跟中午相比,刺眼的陽光已減弱幾分,但水泥防坡堤仍殘留相當的餘熱,並透過鋪設的上衣傳遞過來。如果晚上在家裡睡會造成問題,那他就先在這裡睡一下,在晚上保持清醒就好。這樣的話至少,就不會造成家裡人的困擾,腳掌的傷也不會加劇了。
「吶……、Michi先生」他維持倒睡的狀態,閉著眼睛,宛如嘟噥般地向他發問。「……死掉的人,要怎麼釣起來呢?」恐怕是沒有聽到,老人什麼也沒有回答,而在等待答案時,他在不知不覺間陷入了睡夢之中。
他走在那一條路上,是與這兩天的夢一樣的路。但是,那一天的夢與至今為止的內容有些不同,四周尚未變得漆黑,夢中的他不是穿著睡衣且還有穿鞋。他位在距離坡頂不遠的地方,於是他加快腳步,馬上便能看見前方坡道的終點。在那前方,微微開始變暗的天空正在開展,花了三天的時間,他終於抵達。站在坡頂,他的眼裡映照著海。意外地,海洋就近在咫尺,與至今為止上升的緩坡完全相反的下降急陡坡,蜿蜒曲折地與海連接。
下坡的終點,有一片被小型高聳岩山包圍的狹小沙灘。那熟悉的風景,是他放學總會經過,且正是他撿到那個貝殼的地方。然雖這麼說,卻不見應該在那附近的民宅以及上下學的道路。在那陌生的景色中突然出現的,是有如在一幅拼圖畫中嵌入完全不相干的一片,相當突兀的東西。海岸邊,有一大群東西,即使是遠觀也能知道,那些是有著人形,卻不能完全說是人的模糊物體,在小小的海濱騷動熙攘,悠悠晃晃地搖擺著。
他開始走下坡,往海靠近的同時,他感覺受佇立在那海岸的所有物體,都朝這裡注視。簡直,就是在等待他的到來一般。突然,他湧起了近似罪惡感的情緒。一邊小心不要跌倒,一邊以小跑步跑下坡道。在那期間太陽逐漸西斜,走下急陡坡到達海岸時,落入山那一頭的夕陽,已將海面染上橘紅。在海邊的那一大群不明物體在他抵達後,一起往左右讓出直達大海的路。
那些物體,像是人形的霧靄,且還有顏色。雖然看不太清楚,但是大可以分辨出服裝、年齡、以及男女的不同。其中,有部分軀體缺損的,也有和他同等身高的物體。它們沒有發出聲音,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裏,並盯著他瞧。他一邊調整因奔跑而紊亂的呼吸,邊慢慢地沿著那為他讓出的道路往海岸邊前行。在夢中,他理解了自己不小心做了的事;以及,自己接下來必須做的事。
拍打而來的浪,碰到了腳尖。雖一瞬間感到躊躇,但他仍就那樣往海中前進,接著到浸到大腿處的地方時,他回了一次頭,向著那些盯著他瞧的物體們,低下了頭。同時他應該是有說了什麼,但是卻沒有變成話語。夢的世界中或許沒有聲響。接著他將右手拿著的貝殼,放入海中。在那個瞬間,一道特別大的海浪打向他的背,水花四濺,他不經意地往海濱的方向踉蹌。而當他在再看一次時,那個貝殼已經不知去向。
突然,有誰,經過了站在淺灘上的他的身邊。往染上夕陽的海面,它們走進越來越深的海濱,腳、腰、肩、頭就這樣消失在水中。一個人、兩個人,接下來數以千計,大物體、小物體、男男女女、沒手臂的沒腿腳的,大家,都朝著海面前進。
這回輪到他好好地看著它們。到底花了多久,他只覺得似乎是很長的一段時間,直到最後一個人往海中消失,他這才發現只剩他一人被留在海濱邊。天空的赤紅開始轉變為深藍,海則是要比天空早一步暗沉下來。
他就這樣以到腰部為止都被海水浸濕的狀態,眺望更迭顏色的海天發著呆。
「會感冒唷。」身後,突然冒出聲響。
一回頭,是老人站在海濱那兒。不知不覺間,那條他走下來應該僅只有一條的道路已經消失,變成平常上學回家的道路。是什麼時候清醒過來的,他完全不記得了。四周已十分漆黑,老人將釣具以及他睡下前當作墊被的上衣一同拽在肩上。從海中上來後,如今他的腳傷因海水滲入而刺痛著。
在夢中他所發現到的事,理解到的事,以及在向那些人形物體低下頭時所說出的話語。全都恍如隔世,彷彿平常所做的夢就是如此,無法清楚地想起。那真的是船嗎?如果是又是誰乘著它而來,又是誰乘著它而去。他從老人那兒接過上衣,拿在手上時仍有溫度,且有著太陽的味道。
至少這樣,不會再讓家裡的人擔心了。雖然那仍是沒有根據的確信,然實際上那天以後,他的夢遊症正好就那樣停止了。
而他非常確信的還有一件,那便是他至今為止在這裡的生活,將不會長久的這件事。老人看似將丟下他一人離去,於是他一邊扣上上衣的鈕扣,一邊對那背影說道。
「吶、Michi先生。」老人沒回應,但他卻毫不在意地繼續說。
「魚,要怎麼釣啊?」這個問題對他而言,就像是問屍體怎麼釣一般般純的疑問。老人停下,並回了頭。不知是有聽見還是沒有聽見,不管如何,他小跑步地追上老人,對著這位耳背的友人,以這一次一定要讓對方好好聽清楚的心情,再一次重複了同樣的話。
插圖作者:香菸先生 插畫隨想
這是我在國中時期,從一位友人那兒聽到的故事。
那是他將要滿十歲前發生的事。
季節是夏季,距離他出生的城鎮,要跨過一座山的沿海小鎮親戚家,那是他當時寄宿的地方。友人雖然與我出生在同一個城鎮,但在升上小學時有幾年,是他在各地的親戚家中輾轉的時期。那一天下午,結束學校的課程後,他並沒有直接回家,而是中途到遠離聚落的海濱坐著一個人看海。被緊密岩石包圍的海濱相當狹窄,四周不見人影。木屑、浮球、保麗龍等漂浮垃圾規矩地排成一列在他的腳下漂浮著。那裏,是連當地人都遺忘般的寧靜海灘。
學校結束到日落的這幾個小時,他常常在那個海岸,什麼也不做就只是看著海度過。而他發現那樣東西時,是在太陽向西稍稍傾斜,大約來到黃昏左右的時刻。在白浪牽引的海岸邊,有什麼落在那兒,大概是被海浪沖上岸,且在陽光的反射下閃閃發亮。突然覺得有趣的他起身靠近,並在下一個波浪來臨前將其拾起。那東西,他一開始以為是貝殼。它是由一對盤子互相對疊,由兩片半球狀的部分所構成。形狀近似銅鑼燒,大小大約有手掌大。顏色則為乳白,加上表面有著如琺瑯質般的光澤,邊緣則綻開著像是以針鑿出的數個小孔。
他本來以為是貝殼而試著拿起來瞧,然而擁有這樣特徵的貝類他並沒有看過。而且,如果是雙殼貝類,卻哪也沒看到接合處,這一點也是很奇妙。以手指輕敲,有冰冷的金屬聲,裡面似乎是中空,但輕輕搖晃卻沒有聲響。到底是貝殼,還是什麼其他的東西,不管怎麼樣都看不出個所以然,於是他把它收進書包裡,準備帶回家再來調查。
當時照顧水母君的親戚家,是位在離海濱不遠的沿海地區。回到家,他向在客廳的叔母報告到家後,便往自己被分配到的二樓房間。他在桌邊坐下,並將書包倒翻把裏頭的東西攤在桌上,接著從書架上拿出海洋生物相關圖鑑,針對貝類的項目查詢,卻沒有看到那個生物。其表面無數的孔洞看似是呼吸孔,但那好像是鮑魚等單殼貝類的特徵,果然這或許並不是單純的雙殼貝。
此時,樓下傳了喊吃飯的聲音,他應聲後將貝殼放在攤開的圖鑑上就那樣離開房間。下到一樓,果然客廳只有叔母一人,因為叔父的職業漁夫,因此他從來沒有跟叔父一起共進晚餐。叔母背對著他在廚房忙著什麼,只有開著的電視好像很開心地在說話。吃飯時,叔母曾一度轉頭問他「要不要再一碗?」,他搖了搖頭,叔母則只是輕輕地微笑說了一聲「這樣啊」。吃完晚餐,他再次回到二樓自己的房間。開啟燈後,他忽然停住。
房間中有什麼不同。仔細一看原來是本應放在圖鑑上的貝殼滾落到了地板上。他本來想是被風吹落,而看相窗戶。
然窗外早已一片漆黑,在玻璃的那一方,黃澄的月亮浮在那兒,四周一片寂靜,外頭蟲子的鳴叫則越發清晰。而他就這樣向著閉著的窗戶那端,望了好一陣子。接著他在桌邊坐下,並將撿到的貝殼放在圖鑑旁邊,再次展開調查。
那一天晚上,他作了一個夢。
他一個人攀上了一個緩坡。時間感全無,周遭一片漆黑,似乎是在大半夜。而他走著的是條陌生的道路,它筆直地通往冷清的森林之中。路邊等間距地豎立著老舊的路燈,照亮了未經鋪設的道路。他邊走邊回頭,發現一直到遠方都是相同的景色,不同之處只有上坡與下坡的差別。他仍身穿睡衣,手上並沒有拿著照明相關的用具,反而是拿著的不知為何是今天在海邊撿到的貝殼。
從背後吹起的風,使得一邊的樹木們無言地擺動身體。在夢中,他意識到這是一個夢。雖至麼說,但也不是被稱為清醒夢那樣意識清楚,只是冥冥中覺得好像是如此。且這雖然是一條陌生的道路,但他卻理解到這一條坡道是往哪裡延續,以及自己正在往哪裡前進。
是海。只要爬上這個坡道就能看見海。然而同時他朦朧地產生了疑問,那便是要往海前進的理由為何。他知道這一條路往海延續,但為什麼自己要以海為目標前進呢?然他模糊地思考就停在這裡,因他感覺到腳掌有些刺痛,在這個瞬間夢醒了。然當回神時他已經佇立在現實之中,由於過於唐突,令他依然有仍身處夢境的錯覺。照亮路途的街燈與月光消失,在眼前展開的是無盡的黑暗。
晚風吹拂著身體,還有樹葉微響與夜鳥的啼鳴。當眼睛習慣後,他發現自己身處於離叔父家數十公尺遠的地方。他所站立的位置後方即是住所,玄關的門敞開,關著燈的家中,比四周的黑更加濃暗。然而不管是打開房間門的記憶、下樓梯的記憶、還是穿過玄關的記憶他都沒有印象。
他不知是否是就這樣在無意識地走到了這裡。而他的腳掌再次感到疼痛,一看才發現自己並沒有穿鞋,腳後跟也因此被小石子還是什麼東西嵌入。當他打算坐在地上確認傷口時,聽到了冰冷的聲響,有什麼東西從他的右手滑落。顯然他手裡似乎曾拿著什麼。他蹲下後將其再次拾起,並於黑暗中凝視,那是在海邊撿到的貝殼。話說回來,他在夢裡也曾拿著它。就這樣拿著貝殼,他在原地待占了好一會。然而,卻怎麼也摸不著頭緒。接著他小小地左右搖搖頭,在確認腳掌破皮後,回到家裡。
盡量不要吵醒睡著的人,他小心翼翼地清洗弄髒的地板與腳,然後爬上2樓,鑽進棉被中。不一會兒他便二度陷入睡眠中。而這一次既他沒有擅自爬起,也沒有作夢。
隔天學校放假,比平常早起的他在結束早餐後,帶著由叔母準備的裝著麥茶的水壺,前往離家稍微得走上一陣子的小漁港。昨天的事情他並沒有向家中兩人提起,因為怕造成多餘的擔心。
那是風和日麗的一天,早晨的漁港靜悄悄地,在平穩的海波上有幾隻以繩索繫著的小型漁船,與停在船頭的海鳥一同晃動。通過松林旁後,中途他往以「ㄑ」字形彎折的防坡堤前進。
防波堤的前端有一個老人正在垂釣。他把木頭製的釣具箱當作椅子,發呆地望著眼前的海。水母君走到他的身邊後坐下。就那樣兩人暫時無語地眺望汪洋。在他們的背後,遠方的某處響起了鳥鳴。
「……又被家裡趕出了嗎?」老人說。
「才不是。」他回答。
接著又是一陣沉默。
帶著起毛邊的草帽,身體被太陽曬的漆黑,而任其生長的鬍子及眉毛則是對比地白。老人對他而言,是他來到這個聚落以來唯一的朋友。
「釣到了嗎?」他以略大的聲音詢問。
老人則是以短促有如嘀咕般地回答:「沒釣到。」
確實,放在腳邊的魚簍是空的。老人在聚落裡是有名,且也是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的人物。釣屍體的男人,老人是被這樣稱呼的。在這個漁港,老人釣起的溺水屍體有數十具之多。這傳言除去稍稍誇張的部分外,皆是事實。
「吶、Michi先生。」水母君喊了名字,於是老人看向了他。
「Michi先生覺得,這個,是什麼呢?」他說著,邊把昨天撿到貝殼從口袋裡掏出來拿給老人看。
老人慢慢地看向那奇妙的物體。帽子下的眼睛一瞇,伸出了充滿太陽曬斑與皺紋的手,捏起了貝殼。他向老人簡短地說明了他撿到的經過,以及昨天晚上發生的事件。老人將貝殼放在眼前,一邊端詳,一邊好似有在聽他說話,又好像完全沒有在聽。
「……裏頭,好像有什麼呢。」老人低聲自語地說。
「有聲響。」老人的話,讓他眼睛眨了好幾下。他拿回老人還給他的貝殼,試著放在自己的耳朵邊。閉上眼睛,他側耳傾聽,然而卻什麼也沒有聽到。他將意識集中於鼓膜,但除了風撫樹葉的聲音、波浪拍打混凝土的浪聲,以及蟬與海鳥的鳴叫聲外,果然,從貝殼裡並沒有聽到任何聲響。
「我聽不到。」他嘀咕道。但是老人並沒有反應,他的耳朵有些不好。
「Michi先生覺得這是什麼?」他提高音量,問了相同的問題。老人則是邊望著從剛才一點抽搐都沒有的浮球,僅僅回答 :「……不知道。」接下來到中午為止,他與老人兩人就一直眺望海洋。而其間,老人的竿子一次都沒有反應,連一條魚或是一個什麼人,都沒有釣到。
那是與昨天晚上一模一樣的夢。他獨自一人,走著夜路往海的方向前進。無止盡筆直且毫無變化的緩坡,路燈散佈,道路兩旁叢生的雜草與樹木。他身穿睡衣,手裡拿著貝殼,一切的一切都幾乎如出一轍。但是他發現,自己離目的地的海邊比起昨晚要來的更近些。他走著,雖依然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前往海邊,但是他以踏實的步伐持續在坡道上走著。前方的坡道雖然中斷,但是微微地可以看見,那是頂點,再一下下就能看見海。
然冷不防地,他忽然清醒過來,由於過於突然的世界切換感,使他差點摔倒。黑暗中,他花了幾分鐘的時間環顧四周來理解到自己身處的狀況。他所在的位置,是從家裡前往學校的途中。比起昨天晚上的離家,他走了更長一段路。接著他看向自己的右手裡,他正握著貝殼。這與剛才為止所做的夢一樣,且是與昨晚幾乎完全一樣的狀況。夢遊症,這一個名詞依稀地閃過腦際,且他對於該名詞所意味的症狀也有一定的認知。
自己生病了嗎?雖沒有自覺,但至少至今他應從來沒有一樣的經驗。然而現實是現在他站在這裡。過了一會兒他得出的,是「或許真是如此」這般曖昧的答案。接著,像是想起什麼一般,他感到腳部非常地疼痛。他走到路燈下照明,發現昨天受傷的地方又破了,且不曉得是撞到哪裡,一隻腳的小指指甲裂開滲出血來。此外還有多處小小地割傷與擦傷。
他忍著疼痛走回去,發現家的燈正亮著。走近玄關,他聽到了叔母的聲音,好像是以電話不知正在與誰對話。從語氣聽起來,很明顯可以感受到她的驚惶失措。突然,手電筒的燈照亮了他,一看是叔父從往山的道路走來,一看見他便飛奔過來,「到底在幹什麼!」地對他一陣怒罵,並朝向他舉起手,然而那手卻沒有打向他。叔父維持著手上舉的姿勢,表情一臉驚訝地望著他滿是鮮血的光腳。叔母從家中走了出來,而她也看著他,一句話也沒說地只是呆站在那裏。
「對不起。」他向兩人說道。
回神的叔父放下舉著的手,不發一語地催促他進家門。他們也沒問他去了哪裡,在把他的傷口處理好後,那天直到早上他被指示睡在一樓的客廳。 在鋪在客廳的棉被中,他在不甚舒適的淺眠裡,朦朧地聽見了房間外兩人說話的聲音。「如果,這種事情繼續發生的話……」是叔母的聲音。「妳聲音太大聲了。」叔父說道。接著便什麼也聽不到了。於是他便將頭蒙進薄棉被中睡去。
隔天,過了中午以後他離開家裡。那天,他也前去找應該在漁港的好友。早上,叔父與叔母討論了是否要將他帶去醫院,結果結論是暫時再觀察一下。
防波堤的底端,老人在與昨天完全相同的位置上。他的服裝、釣線垂釣的位置也於前天完全沒有不同,簡直是要說他徹夜垂釣也不會有人懷疑的程度。在一旁坐下後,老人看向了他。
「……又被家裡趕出來了嗎?」
「才不是。」水母君做了一如既往相同的回答。老人則是比平常要稍久地看了他一會兒後,再度將視線移向海洋。
「釣到了嗎?」這次換他問道,但老人則是不發一語。
恐怕是沒有聽到吧。他瞥了魚籠一眼,結果,往常總是空無一物的魚籠,有什麼藍色的東西裝在裡面。他伸長了脖子往裡面瞧,原本以為是一條色狀奇妙的魚,但一看才發現只是藍色的橡膠手套。這似乎是今天釣到的東西,而當他試圖觸碰那個手套時。
「……不要碰比較好唷。」老人突然地說。
「手指,還在裡面。」這句話讓他停下了深向魚籠的手。老人看向他,看來並不是在開玩笑。而他再次將視線落下,那藍色的手套確實有地方不自然地鼓脹著。他想起了老人的別名。釣屍體的男人。
雖然知道那傳言是事實,但實際看到釣上來這還是第一次。依橡膠手套判斷,手指的主人是漁夫吧。在溺死之後,四散地漂流在海上,然後被老人釣起的樣子。老人不在多說什麼,而手指也不可能回答,於是他重新在老人身旁坐好。雖人的一部分就近在咫尺,但他卻沒有感到厭惡。一旁有個老人,旁邊的魚籠裡有人的手指,而他竟覺得是理所當然且相當自然的事。好一陣子兩人皆沉默著,海上的浮標也沒有反應,飛過天空的海鳥影子一瞬間橫切過腳邊。日照比昨天要更強,蟬聲嘈雜,光只是坐著身體便緩緩便滲出汗水。
突然,他的頭上被蓋上了什麼東西,一看原來是老人的草帽。
老人若無其事地繼續釣魚,而這是他第一次看見老人的頭頂,額頭寬高,且有著與鬍鬚一樣白的頭髮。由於老人的帽子相當大,他小小的身軀幾乎全被藏於陰影之下,他沒有說謝謝,老人也什麼都沒說。一會兒,他在帶來的水壺蓋子中注入了麥茶,並拿給老人。老人接過後,將其一飲而盡還給他。果然,兩人之間仍沒有任何言語。就這樣過了數小時,四周雖仍相當明亮,但太陽已大致西斜。決定回去的他,於是站了起來,將帽子脫下歸還到老人的頭頂,就那樣準備離去。
「……說不定是船。」因為老人的這一句話他回了頭,由於不解其意,於是他反問回去。
「船?」
「裏頭有人,又是從海上來的話,那便是船吧?」老人除此之外不再多言。
他以手碰碰褲子的口袋,那個貝殼,他今天也帶在身上。不知道為什麼,他總覺得不能放手,且無法下定決心拋棄,於是便放在口袋裡帶著走。
船,雖然光是形狀就和他所知道的模樣相異,但是一把它想成船,卻不可思議地覺得相當吻合。且一想到那個夢境,連續兩天夢見的都是往海的夢,就有什麼無形的東西無縫切合之感。今天,他也將夢見那個夢吧,雖然沒有任何根據,然他確信著。但是,他不想要在造成家中人們的困擾,且腳傷說不定會變得更嚴重。
他看向身邊的友人,老人手持釣竿,一如往常地眺望海上。就算問了該如何是好,老人一定也只會說不知道吧。他獨自想了想得出了答案。他將上衣脫去鋪在防坡堤上,然後再一次在老人的身邊坐下,接著睡在鋪好的上衣上。他側躺曲膝閉眼,雖然跟中午相比,刺眼的陽光已減弱幾分,但水泥防坡堤仍殘留相當的餘熱,並透過鋪設的上衣傳遞過來。如果晚上在家裡睡會造成問題,那他就先在這裡睡一下,在晚上保持清醒就好。這樣的話至少,就不會造成家裡人的困擾,腳掌的傷也不會加劇了。
「吶……、Michi先生」他維持倒睡的狀態,閉著眼睛,宛如嘟噥般地向他發問。「……死掉的人,要怎麼釣起來呢?」恐怕是沒有聽到,老人什麼也沒有回答,而在等待答案時,他在不知不覺間陷入了睡夢之中。
他走在那一條路上,是與這兩天的夢一樣的路。但是,那一天的夢與至今為止的內容有些不同,四周尚未變得漆黑,夢中的他不是穿著睡衣且還有穿鞋。他位在距離坡頂不遠的地方,於是他加快腳步,馬上便能看見前方坡道的終點。在那前方,微微開始變暗的天空正在開展,花了三天的時間,他終於抵達。站在坡頂,他的眼裡映照著海。意外地,海洋就近在咫尺,與至今為止上升的緩坡完全相反的下降急陡坡,蜿蜒曲折地與海連接。
下坡的終點,有一片被小型高聳岩山包圍的狹小沙灘。那熟悉的風景,是他放學總會經過,且正是他撿到那個貝殼的地方。然雖這麼說,卻不見應該在那附近的民宅以及上下學的道路。在那陌生的景色中突然出現的,是有如在一幅拼圖畫中嵌入完全不相干的一片,相當突兀的東西。海岸邊,有一大群東西,即使是遠觀也能知道,那些是有著人形,卻不能完全說是人的模糊物體,在小小的海濱騷動熙攘,悠悠晃晃地搖擺著。
他開始走下坡,往海靠近的同時,他感覺受佇立在那海岸的所有物體,都朝這裡注視。簡直,就是在等待他的到來一般。突然,他湧起了近似罪惡感的情緒。一邊小心不要跌倒,一邊以小跑步跑下坡道。在那期間太陽逐漸西斜,走下急陡坡到達海岸時,落入山那一頭的夕陽,已將海面染上橘紅。在海邊的那一大群不明物體在他抵達後,一起往左右讓出直達大海的路。
那些物體,像是人形的霧靄,且還有顏色。雖然看不太清楚,但是大可以分辨出服裝、年齡、以及男女的不同。其中,有部分軀體缺損的,也有和他同等身高的物體。它們沒有發出聲音,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裏,並盯著他瞧。他一邊調整因奔跑而紊亂的呼吸,邊慢慢地沿著那為他讓出的道路往海岸邊前行。在夢中,他理解了自己不小心做了的事;以及,自己接下來必須做的事。
拍打而來的浪,碰到了腳尖。雖一瞬間感到躊躇,但他仍就那樣往海中前進,接著到浸到大腿處的地方時,他回了一次頭,向著那些盯著他瞧的物體們,低下了頭。同時他應該是有說了什麼,但是卻沒有變成話語。夢的世界中或許沒有聲響。接著他將右手拿著的貝殼,放入海中。在那個瞬間,一道特別大的海浪打向他的背,水花四濺,他不經意地往海濱的方向踉蹌。而當他在再看一次時,那個貝殼已經不知去向。
突然,有誰,經過了站在淺灘上的他的身邊。往染上夕陽的海面,它們走進越來越深的海濱,腳、腰、肩、頭就這樣消失在水中。一個人、兩個人,接下來數以千計,大物體、小物體、男男女女、沒手臂的沒腿腳的,大家,都朝著海面前進。
這回輪到他好好地看著它們。到底花了多久,他只覺得似乎是很長的一段時間,直到最後一個人往海中消失,他這才發現只剩他一人被留在海濱邊。天空的赤紅開始轉變為深藍,海則是要比天空早一步暗沉下來。
他就這樣以到腰部為止都被海水浸濕的狀態,眺望更迭顏色的海天發著呆。
「會感冒唷。」身後,突然冒出聲響。
一回頭,是老人站在海濱那兒。不知不覺間,那條他走下來應該僅只有一條的道路已經消失,變成平常上學回家的道路。是什麼時候清醒過來的,他完全不記得了。四周已十分漆黑,老人將釣具以及他睡下前當作墊被的上衣一同拽在肩上。從海中上來後,如今他的腳傷因海水滲入而刺痛著。
在夢中他所發現到的事,理解到的事,以及在向那些人形物體低下頭時所說出的話語。全都恍如隔世,彷彿平常所做的夢就是如此,無法清楚地想起。那真的是船嗎?如果是又是誰乘著它而來,又是誰乘著它而去。他從老人那兒接過上衣,拿在手上時仍有溫度,且有著太陽的味道。
至少這樣,不會再讓家裡的人擔心了。雖然那仍是沒有根據的確信,然實際上那天以後,他的夢遊症正好就那樣停止了。
而他非常確信的還有一件,那便是他至今為止在這裡的生活,將不會長久的這件事。老人看似將丟下他一人離去,於是他一邊扣上上衣的鈕扣,一邊對那背影說道。
「吶、Michi先生。」老人沒回應,但他卻毫不在意地繼續說。
「魚,要怎麼釣啊?」這個問題對他而言,就像是問屍體怎麼釣一般般純的疑問。老人停下,並回了頭。不知是有聽見還是沒有聽見,不管如何,他小跑步地追上老人,對著這位耳背的友人,以這一次一定要讓對方好好聽清楚的心情,再一次重複了同樣的話。